捣石无声， 刋（qiē）印有痕（散文）

三明

--《三明篆刻印相》自序

余生于壬寅虎年中秋，籍贯赣西萍乡，胞衣乡土雅名“福田、长安”，名美而涉嫌犯古侵上。斯地无龙无虎无凤凰，不过一隅山乡僻壤，却又朴中藏雅，冬有雪景，春有芳草零花，夏秋稻禾薯麦轮替，乱藤爬隙地，瓜秧挂屋角，村舍错落，自成风格，饭点炊烟袅袅，经年乡气弥漫，这些朴拙景俗，不成想却是漂泊游子的愁怅和常回家看看的理由。乡愁如是煮不烂吃不嫌，念久成稠。

余幼时适逢国困家贫，姊妹七人，余排行仲二，家徒四壁，衣食不饱。初中随家父在公社饭店午餐，父子各饭一碗，同菜一碟，饥肠七分共度艰辛岁月。饭店门前有刻章艺匠，人称“zhang”师傅，姓氏“章”或“张”，始终未明。匠人时值中年，身材单薄，书法甚好，伏案镌刻，姿态认真，或因长期侧头费眼，运刀时不由自主绷紧脸相，至若嘴形略歪，眼相迥异。然其日刻十章有余，进金两至三元，收入高过我的煞费辛苦，满身臭汗铁匠父亲。余幼时羸弱多病，料不能承父苦力“锤打”，便偷师学艺，恭立师侧，端其举止、次序、布局和刀法。回家取废钢锯片，石磨斜刃，又伐自家梨树枝杈，砍段置灶堂煨干，剁成方章木料。彼时乡亲父老日出面土躬耕，日落册记工分，傍晚集中，当事者加盖私章确认，年终岁尾凭工分换取裹腹钱粮。乡亲闻知余学会刻章，逐一托请，余恭从所托，免费刻赠，意外在赞誉和言谢中精进章艺。此乃余之事篆前期雏迹。

一九七九年，余考上大学来到省城，幸遇书法篆刻展，初见了似章乃篆之私章”先祖”篆刻艺术形容，始知篆刻及其沿革，自此习读相关印谱、专著，悟练篆书、相石、布白、执刀等篆刻精要，临秦汉古印，摹浙、皖流派名章，自觉渐入篆艺之门。后有幸参河南书法篆刻研修函授，师从河南籍大师王氏宝贵先生。蒙恩师每期邮寄点评习作，指正欠缺，校准技艺并亲签结业证书。先生对余之习作多次点评，难忘先生对余结业作品评语：布局颇佳，刀功甚好，印相完美，然匠气过浓。前三句算是褒肯，一则得益于名师指点及博览名印，所谓布局得当实有“现买现卖”之嫌；二则因余自幼帮祖母剁草切菜，练就捉刀稳准，游刃有余之功。后一句算是提点，盖因余启蒙章匠，偷得章之匠形，欠领篆艺之神韵，但大师点拔，令余获益匪浅，受教终生。

尔后，余结婚生养，家境拮据，寄居萍乡宾馆旧舍陋室，曾借机向客房施放印卡，赢得些许生意。余性格偏内向不善讲价，印酬随客户意愿。幸有外籍华人、台胞出手阔绰，有时一印之酬超过余当年两三个月工资。万分庆幸薄艺为彼时纾解家困。蒙披惠泽，篆刀不敢马虎待客。此乃余治印扶家之小段记念，羞于曾让艺术夹带些许铜臭。

一九九三年春节后，余响应时政，受单位委派“下海”领办企业，不曾想一干二十余年不能脱身，此间虽受托友好或为馈赠喜嗜篆艺客户，偶尔刻印，印主当中不泛高官、富贾、名流。公干遇有书法篆刻展类，必定“拔冗”亲睹，然企业百事缠身，常欲精进篆艺而不能遂愿。九八年秋，好友边富荣（时任市人事局分管考试科长）告知有国家书法篆刻绘画考级，宜春、萍乡共设考场于萍，建言余报考，余无暇准备，匆忙应付，未敢求报。悉知数月之后，有市文联领导来电报喜：告知余荣获宜春、萍乡考场篆刻榜首，国家八级，余之名下缺级，无七级仅有六级。这突如其来，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喜令余顿生狐疑，彼时余且知萍乡不乏金石篆刻业者，不成想余能无意揭榜？后来遐思，彼时信息闭塞，或是其他种种原因，高手未能报考参试，余不过是天开偏门，眷赐一榜冷门翘楚，余当自重并励精篆艺，不可有负虚名。

及又，三十年前，余自取艺名雅号“三明”，寓意余专事农学，自修文学，又酷爱金石篆刻，故以“三明”自诩权当始志。然因不通史地，孤陋寡闻，未知闽西有三元、明溪而合称之“三明”胜地，斯境泰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曾有“隔江两状元，一府三进士”之美传，于是伺机游历，顶礼膜拜，惶恐不慎高攀冒犯，有辱斯名，自愧难当。幸于高铁站洗手间偶遇“好山好水好风情，数一数二数三明”宣传画语，心想，如此众身卑躬之境，“三明”不嫌屈尊铭座，足见其雅量博大，余因此顿失前嫌，维用“三明”雅号，并台篆“沾光闽西三明神气”闲章，以示尊仰和歉疚。

余半生奔波，这山到那山，虽跋涉而汗颜，终无所获，堪称“福田稗子，长安过客”，幸与金石投缘而癖好其乐。前年某日，三岁多侄孙“知己”见我篆一方”浮生万象”闲章，好奇稚问：爷爷你捣鼓什么？童言无忌，我欢欣抱孙吻额作答：爷爷捣鼓“无声”。捣石无声刋印留痕，伏案操刀心印乃成。回眸往故，流年似水，至今赋闲乘兴作文治印，偏安一隅而鬓霜蠕皱，但凡涉及印石篆章、诗文，方获心安。

聊以欣慰的是，数十年来，余所篆之印曾被海内外友人，高朋、名流收藏启用，余所效法浙东大家陈巨来（安持）之元珠精印，常获赞美推崇，不少篆印曾被省、市报刊采用，但因余生性不喜张扬，淡泊名利，不曾加入书法、篆刻等协会，余篆刻虽久，治印良多，但至今仍为无名之辈。

再说余所鼓捣印材，种类繁多，石帝田黄，石后鸡血，金、玉、象牙，更多则是寿山、青田、昌化、巴林等等“国石”。诸石之繁，余最爱寿山石。寿山精石相沫溪流与共时光，深藏不露，涤净铅华，成就了以石帝田黄为代表的瑰丽华贵之中国国石。作为印石冠首之寿山石，其上品软硬适度，韧爽适中，司篆者因其刀感良好，艺术表达遂愿而爱不释手。余常至寿山石市，但凡幸遇寿山名石，只问货真，不吝倾囊“克”求，直至囊中羞涩。田黄、芙蓉、善伯、杜林、玻璃冻、荔枝冻、硃沙冻、玛瑙冻、鲎箕冻、旗降、老岭、花坑、山子等等，不一而足，寿山半百余种名石，余珍藏十之七八，大小千百方。甲子冬月及辛丑春季，托福州田黄石藏家潘先生邀约，蒙其盛情向导，神往寿山，两次亲踏九曲田黄溪，品味石帝偏安之境，观摩石农淘宝田石，数人一日只得细微田豆，深感田黄之稀罕难得。又及国石老坑矿洞，都成、琪源、元和等等，洞洞相连，岩夹珍石，泉沁其心，红黄紫白，色彩斑斓，晶莹剔透，彰显国石贵气。再去国石博物馆，精品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大师巧雕登峰造极，气势磅礴，为国石锦上添花，更有名家印藏，令余不忍迈步。

寿山千百石，余尤酷爱掘性石及其锯边，闲来把玩凝视，迷恋其润如玉、凝如脂、游丝若云、彩若丹霞之俊美，再端其纹理，猜其年华，想象造物主为寿山石许下之诺言，不由自主操刀助美，常于治印前勾花勒树刻鸟作兽，企求化腐朽于神奇而自成风格，结果多半多只落得“乱刀雕神马”。兴来还不嫌“画蛇添足”刻字拟款，常常自鸣得意，穷极其乐，聊了闲暇雅兴。

回顾余身薄艺点滴，得道师友旁敲指点，历览馆藏篆印，数赴西泠等印社观摩拈艺，专赴人文泰山拜谒李斯碑，闲来阅读自购或亲朋长辈厚赠之印谱、典籍、篆刻厚本以及长期订阅之《书法》杂志。更加弥久难忘的是，少年离乡，懵懂别过偷艺启蒙恩师，尔后求学、就职，艰辛创业，忙丢了应有礼数，待到醒悟欲拜谢施礼，却众里不知恩师何往，无以拜报，估摸师傅年届九旬，只有躬身顿首祈愿恩师岁月静好，安康健硕！

是故，余择遴部分篆印，搜集历年篆刻自藏之部分珍石闲章，册编付版（惜有官长、逝故前辈之部分精印，不便呈告，不敢入册），拙献亲友，躬謝并感念印程所被德泽。

艺海寂寥，知音难觅，刋石千方，图求有痕。奈何叨絮尔尔，乞为拙本自序。

注：刋念（qiē）音，“刋印”为篆刻主流“浙”派切刀成印之“刀法”。

作者：三明

2020年10月11日（一稿）

2021年3月2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