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记-哑女松渊半年祭

赵蘅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2024年9月18日,相伴我十五年的狗狗松渊走了。我们同屋共寝,同路散步,我们四目凝视,心心相印,却一句对话都没有——从没有过。</p><p class="ql-block">当晚我一个人呆在空荡的屋子里,十五年来我只要在北京,这七十五平米空间都是我们母女俩一起住。我从不把松渊当作非人类的哺乳动物,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儿子鸫,牠也是我的孩子。我翻出了几乎所有关于牠的照片,重新回忆牠的来历,我见到当年还很年轻的鸫儿,是他从北京朝阳区来广营东路一家宠物医院领养了松渊,从此改变了我自2009年以来的生活。</p><p class="ql-block">我还翻出为松渊专设的画本。我的画笔记录了松渊的成长、牠的弱小、牠的风华、牠迷人的眼神,牠和小伙伴相处的场景以及牠和我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早晨和夜晚。昔日的寥寥几笔,这会儿格外珍奇。只可惜画得太少了!松渊看病的单据我也清理了,牠打狂犬疫苗的证书,为此所获得的胸牌,不同颜色,刻着年号,一年一枚。还有牠变老以后掉的牙(只要我能捡到都留下了)。松渊有好多好看的衣服,春夏秋冬都有,像爱美的女孩一样。我时常幻觉牠原本就是一个小公主,只不过被施与魔法变成了一条不会说话的狗。我决定暂且不处理这些衣物,包括牠用过的各样各色的碗:喝水的,喝牛奶的,盛狗粮的,还有牠用过的针管、狗链和项灯等,我都将一一画下它们。</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对松渊渐渐老去自以为早有准备了。小区这些年,离去的狗狗有好几条,我为牠们难过,陪过主人流过眼泪。松渊一直没啥大毛病,不像其他狗得过大病或遭遇过意外创伤。牠只是不像从前那样能一下子蹦到床上和我依偎,下台阶也变得畏首畏尾。八月我给牠做了全面查体,一堆心肺肝肾毛病,医生说这是不可逆转的衰老。幸好骨骼和消化还不错,能吃能喝就不怕。我细心喂药两周,牠明显改善,遛弯时牠照样会被夸奖,一说十五六岁了,谁都不相信,这点还真像牠妈。所以,我总觉得松渊还且能活呢,我们娘俩相伴的日子还长。</p><p class="ql-block">可是我大意了!照旧忙自己的事,今年还超常的忙:九月先去韩国参加国际女画家展,回来两天又去南京和姐姐为天上的妈妈过了105岁生日。回京后,我就发现松渊状态明显变糟,牠气喘,不爱走路,要我拽牠走,牠才勉强走几步。晚上也睡不安宁,半夜牠会扒我床边,好像要向我述说什么难言之隐。中秋节,北京秋高气爽蓝天白云,我带牠外出晒太阳。树影斑斓,花粉草绿,以前牠特别喜欢在草坪上奔跑,可这天牠一反常态立在角落不动弹,同事轻飏路过见状提醒我说“松渊老啦,赵老师要有准备啊!”</p><p class="ql-block">当夜牠的喘气突然陷入平静,让我难得睡了安稳觉。谁能想到,这竟是我们母女相伴的最后一夜!现在想来,牠在拼力向我示好,我常说的那句“松渊好好的,咱俩要永远在一起啊”在这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天亮了。九一八这天我本来就要带松渊去医院的,可架不住牠来势凶猛的病状:大喘气浑身发颤,钻到桌下腿软得站不住,牠把小便尿到地板上,口水四溅,用纸巾一抹,粉色的,我心里一沉,慌忙赶拍下视频发给赛那宠物医院,节后第一天上班晚,电话打不通啊。</p><p class="ql-block">可怜的松渊在我怀里挣扎,小身躯软软塌塌,小脑袋直不起来,我像托婴孩那样托着牠。突然牠抽动了一下。十万火急,事不宜迟,我叫来鸫爹帮忙,就在我准备出发仅离开一小会,松渊僵住了,左前臂前伸,有眼无珠,触碰一下毫无反应,就像变成了一个标本!</p><p class="ql-block">“断气了。”鸫爹说</p><p class="ql-block">卒年2024年9月18日8点20分。</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脑子一片空白!转瞬间阴阳两隔,我和松渊。</p><p class="ql-block">难以接受的残酷,又不得不冷静应对,当务之急是赶紧把松渊送往医院,侥幸还有起死回生一线希望。我搂着还有余热的毛孩子,冲到卫生间拽下牠用的大毛巾盖住头,毛巾不够大,下半身裸露在外面。楼下汽车已发动,吃力登上副驾座,“小生命”沉甸甸压在我发颤的腿上。我指挥鸫爹往学院东路保福寺桥方向开,大街路东有家叫安的宠物医院,我曾带松渊去治疗过一次急性肠炎,可医院已搬空了,无奈中只好决定去复兴路另一家。正这当儿,赛那医院秦大夫打来电话,他们开门了,车子掉头转向学院南路,刚一停稳,我跳下车双手捧着松渊冲进诊室,松渊被迅速摆在到牠多次检查的台面上,秦大夫没触几下果断下结论——已经死了。给松渊打过针的男生女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死因肺气肿出血导致心脏病。</p><p class="ql-block">一个早晨,一条生命,我的哑女松渊转眼跌入后事程序。医院联系了一家动物殡葬单位,我把松渊留在车里,回家取证件,再次出门当儿,瞧见了挂在客厅镂空铁壶上的一条挂件,南京买的,一直没舍得用,我快速取下,于是一朵粉红和淡绿相间的玫瑰花坠在松渊毫无知觉的肚皮上了,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小宝贝即使去了天堂,也要美美的。</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前往顺义忘川彼岸动物殡葬中心的路好远。11点45分我们到达目的地,一扇长极的土红色大门内是庭院似的的平房建筑群。接待员叫我选择告别样式,我不带犹豫选了鲜花屋。松渊被带去净身了。</p><p class="ql-block">过了好一会,通知我去告别。我们被引进回廊尽头一间屋,只见我的松渊侧卧在铺设乳白色单子上,环绕牠身边摆满了一层层绿的白的紫的鲜花,几瓣红玫瑰撒在牠依然漆黑的毛体上十分扎眼,牠静穆着,不再喘气吁吁。</p><p class="ql-block">我要求画牠,鸫爹说算了吧,我给你拍些照片。不,我要画。随即从布包里拿出预备好的画本和笔。画过舅舅遗容,画过妈妈送进重症病房前的我,今天又给松渊画最后一次画像——在牠死后,在牠再也不能深情款款目不转睛看妈妈之后。画本上渐显我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毛发,我无数遍触摸过怜爱无比的那小小身躯。在画眼部时,我分明看见牠一根美丽的睫毛,有意给强化了。我没像平时将画面涂满颜色,只给撒在松渊身上的玫瑰加了红色。等我画完,牠被躺着的这块白布工整地包裹起来,像一块蛋糕捧在一个员工的手里送去火化。火化室安置在对面一间屋里,两个员工打开了一个圆形厚重的炉门,半圆形的焚烧大炉膛敞开,松渊垫着铺设将被缓缓送入。我打断他们操作,要求亲自给牠铺盖好白色蓝色紫色三把花束,我抽泣着俯身对牠说,宝贝儿乖,你先去吧,妈妈以后会去找你……</p><p class="ql-block">碗口粗的金属门栓重重关上了。松渊在近千度的火焰中升天。</p><p class="ql-block">半个钟头后,员工托着一个堆满松渊白骨的长型白瓷盘送进接待室。我猝不忍睹,只问了那个挂件呢,回答早烧没了。免费的白瓷罐已备好,他叮嘱还热,等凉了再装。这么多怎么装得下?他说可以压碎的。白瓷罐拿走了,又过一会,装好压碎骨灰的罐子送来,接待女孩用垫瓷盘的金黄色绸兜把骨灰罐装了进去,又放进七只蜡烛盒,叮嘱我每天点一只。末了附上一张黑色证明卡片,卡片上印了忘川彼岸“做完美的最后一程”文字。</p> <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松渊的突然离世,顷刻间改变了我的生活。</p><p class="ql-block">顷刻间,松渊留在客厅、卧房、厨房、卫生间,床边、饭桌和钢琴下的印记,包括楼道、电梯、马路、树丛、草地,甚至在打饭的食堂、银行、餐馆、药店、便利店门前候我的情景,逐一变成幻影。许多天来我精神恍惚,流泪不止,满世界看见的都是松渊的小脚印(遗憾从没能带牠上过地铁坐过高铁乘过飞机)。</p><p class="ql-block">再没人能像松渊那样熟悉牠妈的喜怒哀乐了,妈妈读的书,画的画,牠是妈妈完成《我的舅舅杨宪益》《四弦琴》《和我做长夜要谈的人》,也是《呼兰河传》《幼年》《通往父亲之路父亲》插图的见证者。牠还见过十五年间许多来访者,朋友的倾谈、记者的采访、出版社的约稿,牠都在现场。松渊懂事,还知道保护妈妈隐私,妈妈洗漱脱穿衣服从不背牠,妈妈在穿衣镜前试穿新衣裙时,牠会呆在一边欣赏,妈妈嬉笑问过牠“好看吗,你要是个小女孩该多好,也给你买来穿。”我还设想过开车带牠去南京旅行,让喜欢狗养过小花我的母亲看看松渊。我一人当然不行,曾想约弟弟一起,我们轮流开,会不累,也安全。可现在这都是一场空了!</p><p class="ql-block">顷刻间,十五年来我所有和松渊有关的劳作:一天两趟的遛弯,一天两次的洗浴,一天三次喂食,每天早晨要多热一杯牛奶,把一个蛋黄分出一点给牠吃。春夏秋冬,顶风冒雨,酷暑严寒,为出门托管牠的焦虑,为牠一次次生病的担忧,亲自驾车去医院,学着把药片磨碎拌进狗粮。甚至曾被松渊撞伤出血打狂犬疫苗的经历,都成了一种有趣生活方式的甜美回忆,这是松渊带给我的欢乐,全都在18号这天早晨,戛然而止了。</p><p class="ql-block">顷刻间,向来的独来独往的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我成了一个闲人,面对着大把的时间我无所适从!</p> <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难以用文字表达属于我生命一部分的松渊。这是一个爱与被爱、陪伴与被陪伴的故事,发生在北京,狗狗从一条幼犬迅速长大盛年到衰老,也是我从六十四岁到七十九岁年龄段的重要生活。</p><p class="ql-block">我要感恩所有爱过疼过松渊的人,包括没机会见过牠、听过看过我的文字绘画依然给与牠关怀的人!这个名单很长。除了第一领养人鸫儿,最应感谢华丽,松渊好多美丽衣裳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还要感谢轻飏,她是养猫达人,从前怕狗,出于友情和爱心,在我不在家时担起照顾松渊的任务,比谁都认真。谢谢鸫爹,在松渊生命最后时刻陪伴我,留下了母女诀别的影像。</p><p class="ql-block">谢谢这么多年就伴儿养狗的朋友们,非常怀念疫情前一起在农影小区度过的美好快乐时光!特别感谢草婴读书会书友们,在那些伤痛日子里,为我编诗文视频,发慰问文字拥抱表情,让我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p><p class="ql-block">那张火化证明书上有一段像诗句的文字:</p><p class="ql-block">“我走了,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哭泣,不要伤心。/照顾我那么久了,歇歇吧。/我怎么淘气调皮,你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陪伴你走过的这些日子,你是我的全部,我的唯一。/有你真好,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停下,/那样就可以永远和你一起了。/其实,不管我在与不在,你在我心中,永远相伴。”</p><p class="ql-block">2023年妈妈走了,2024年松渊又离开了我,从没见过面的她们如今都到天上去了。妈妈生前曾和我一起为《易读》撰稿狗狗的故事,我荣幸又感恩。现在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就是继续书写和绘画,昭示天下,什么是爱,什么是该守护的,这是我唯一的动力。</p> <p class="ql-block">2021年2月17日我为松渊写过一首小诗,题为《向前》:</p><p class="ql-block">“向前,向前</p><p class="ql-block">顶着风,冒着寒,向前</p><p class="ql-block">快乐的向前,勇敢的向前</p><p class="ql-block">赤着脚爪,硌着石头和草棍</p><p class="ql-block">每一节台阶都迈得这样认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向前,向前</p><p class="ql-block">我常会莫名地感动</p><p class="ql-block">又多想和牠一样心无杂念的,向前!</p><p class="ql-block">我多想和牠一样心无旁骛,不怕风不畏寒,欢乐向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说松渊去了温暖有爱的汪星。我想象松渊奔向汪星的样儿,天上人间,爱无止息!</p><p class="ql-block">2024年9月24日,松渊头七当日初稿,2025年3月18日,松渊半年忌日定稿</p> <p class="ql-block">松渊宝贝好好的,我们天堂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