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的酸甜苦辣

雨林

　　所谓“笔杆子”，是专指那些爬格子写文章、码字弄材料的人。一个地方，一个部门，一个单位大到发展战略、未来规划、政策法规、工作报告、领导讲话，小到年度总结、请示汇报、经验介绍等大都出自“笔杆子”之手。“笔杆子”通常要求具备较强的文字处理和综合能力，熟悉本地区本领域的情况和综合知识，通常被视为一个单位不可或缺的人才，他们的能力和水平对本地区、本单位的工作和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种“差事”是一般人不愿干，一般人又干不好的苦差事。特别是临时布置的应急性材料，不仅要得急、要求还高，那就得加班加点、点灯熬夜赶稿子了。这种随时待命，作息不规律，夜猫子的工作状态让“笔杆子”们身心俱疲。尽管满眼红丝，眼泡浮肿，手指焦黄，毛发枯槁，面色菜灰，却一心要把文章弄得极尽完美。为了写好一篇材料，常常坐在马桶上还在构思，难免肠干便秘，蹲坑的时间就长。就算躺到了床上，还在咬文嚼字，如临产的女人，辗侧不已，神经衰弱便成了他们的职业病。

　　给领导写稿子最耗神。有的平实接地气，喜欢口语化表达；有的看重形式，要求辞藻对仗，文笔生辉。碰见一位有想法、有思路、逻辑清晰、重点明确的好领导，只要按交待的思路，加以条理化，写出来的稿子便八九不离十，容易过关；如果碰见一个庸官，平时不思考问题，没有想法就让你写，这就难为了“笔杆子”。更让人难受的是，这样的庸官常常还故作高深，吹毛求疵，送去的稿子随便翻几页就说不行，经常几易其稿还通不过，让“笔杆子”苦不堪言。

　　小李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几年的格子爬下来，已是毛发稀落，一脸的疲沓之态。一次给一位新来的领导写讲话，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小李熬了两个晚上，总算是把几千字的稿子写完了，自我感觉还不错。当他兴致勃勃的把稿子送给领导时，正在刷手机的领导接过稿子，翻了几页便说：“小李呀，这个不行。层次不清晰，重点不够突出，拿回去改改。”被浇了一盆冷水的小李心想你认真看了吗？就说不行。只好又熬了一个晚上，按领导的说法改了一遍。当他第二次把稿子送去时，刚挂上电话的领导接过稿子，这次多翻了几页，抬起头说：“比上一稿有进步，但后面的任务不够具体，措施力度不够，拿回去再改改吧。”垂头丧气的小李又字斟句酌的改了一稿，心想后天就要开会了，但愿这一稿能过关。谁知第二天把稿子送阅时，领导还是不满意：“后面应加一段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话，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态度和决心。回去尽快完善一下，下午一上班把稿子送过来。”回到办公室，已经改得精疲力竭的小李，对着稿子头都大了。眼看着上班时间到了，怎么办？小李忽然灵机一动，从桌上一堆材料中翻出第一稿，忐忑不安地给领导送去。这回领导总算露出了笑容：“这一稿非常好，可见下点功夫还是能改好的嘛，继续努力呀小李同志。”关门出来的小李“切！”了一声，早知如此，还费这么大劲改什么呀，害的我又掉了不少头发。

　　老王是“笔杆子”的头儿，人清瘦，话不多，眼镜片儿跟瓶底子一样厚。写了近三十年的材料，深谙捉笔之道。他给“笔杆子”们是这样传授真经的：写工作报告，成绩是显示政绩的，多多益善。总结一定要浓墨重彩，说充分，讲到位，一、二、三……这样才能脸上有光，鼓舞士气，增强信心，以利再战；存在问题则点到为止，反话正说，一段带过，但后面的工作举措主要针对问题来写。老王的“秘籍”令年轻的“笔杆子”们茅塞顿开，孰轻孰重心里便有了数。

老王最大的嗜好是抽烟，且烟瘾很大。年轻的时候一天能抽两三包，从宝成、大雁塔、黄金叶到金丝猴、红塔山、芙蓉王……吃烟的水平与生活水平同步提高。他办公桌上的烟灰缸迟早都是满满的，办公室里的墙都比别人的要黄，那是烟雾缭绕日积月累熏出来的。年轻时为了劝他少抽烟，老婆没少跟他生气。老婆说抽烟对身体不好，老王狡辩你看熏肉为啥久放不坏？那是用烟给它包了浆，所以百毒不侵；老婆说我在健康杂志上看了，抽一支烟，缩短寿命五秒钟，老王道我听专家说了，笑一笑十年少，笑一次可以延长寿命十秒钟，所以我每次一抽烟便笑，这样一算，抽一支烟还能延长寿命五秒钟，为何不抽？老婆气愤地说你这都是歪门邪理！看着老婆真的生了气，老王才说出了实话：没办法，我干爬格子这差事，离了烟就写不出文章来，贾平凹都说“文章无根，全凭烟熏。”好文章都是用烟熏出来的。手指间不夹根烟，大脑就像断了路，吃烟如同烧香，伴着一缕缕袅袅扶遥的青烟，思路才能如泉涌的才思源源不断。

　　有一次要写一个重要会议的报告，把“笔杆子”们召集在一家招待所集中起草。经过近一周的讨论撰写，“笔杆子”们将各自分工的部分完成后统一交给老王把关统稿，这是老王每年的重头戏。这项任务老王常常是在夜间完成的，因为白天太嘈杂，只有到了深夜才能静下心来，进入状态。可这次老王却忽略了一件事，半夜里稿子统到一半时，烟抽完了，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出一包烟，没有了烟这稿子怎么弄。心急火燎地敲开了隔壁的门，让小李出去买烟。等了一会儿小李回来说，招待所的大门锁了，找不到人出不去呀。老王一下子泄气了，稿子明早就要，这可如何是好？盯着满缸的烟蒂，小李急中生智，说实在不行把烟头剥了，用剥出的烟丝卷几只怎么样？无奈的老王说只好这样了，但几只也不够呀，稿子才弄到一半。于是小李打着手机灯满楼道满院子旯旮拐角找烟屁股，半个时辰便捡回了半袋子烟头。接下来小李剥烟头卷纸烟，老王抽着烟卷统稿子，天亮时好歹算是把稿子弄完了。抽了半夜烟屁股的老王早上拖着疲惫的步子去早餐，恍恍惚惚一头撞到餐厅的玻璃门上，额头上撞出了一个大包。吃一堑长一智，此后老王再统稿，烟是一定要带够的。

　　小陈是转业干部，年轻有活力，不仅勤奋心还细，是老王重点培养的对象。从一个细节上就能看出小陈的心细，每次他校对的领导讲话都会把讲稿上的生僻字用拚音或同音字标注出来，以防讲话人把字念错。曾经出过这样的洋相：把莘莘学子读成辛辛学子、把大有裨益读成大有脾益、把联袂读成联抉……台下已是哄然私语，讲话人还弄不清咋回事。但老王还是要求小陈，只能注同音字，不要标拚音，因为拚音也可能被读错。就是如此心细的小陈，也有出差错的时候。一次开大会，领导正讲得慷慨激昂，突然说怎么少了一页？主持人一愣连忙圆场说：会议休息十分钟。下台叫来小陈，怎么把的关？少了一页都没审出来？小陈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有一次小陈陪领导到农村调研乡村振兴。到了一个养鸡专业村，村长很自豪的给领导介绍全村养了多少鸡，村民的收入增加了多少，下一步的打算……这时在一旁做记录的小陈插了一句：村长，咱村今年的GDP目标是多少？村长一脸懵，心想领导咋还关心这哩？红着脸说鸡娃子现在还小，叫声都怯怯的，分辩不出公母，等再长大一点就能看出来咧，到时候我们统计一下再向领导报告。这回轮到领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了，又不好发作，匆匆结束了调研。上车后铁青着脸对着小陈训道：你还以为你是谁呀，统计局的？到哪儿都问GDP？

　　人到中年的老赵，脑子活人风趣。虽然不抽烟，但喝茶，而且喝的是那种酽酽的浓茶。每次爬格子，手旁满是茶垢的大瓷杯里总是浓浓的茶汤，喝一口稀溜带响。老赵说好文章都是茶泡出来的，不喝茶就犯困，就没精神，哪来的灵感？怎么能笔下生花？喝茶多又久坐不动，前裂腺就耍了麻达，老赵跑厕所的趟趟就多，到了厕所又稀稀拉拉尿不净。有一回在招待所里起草“十年发展战略”，老赵的前裂腺毛病又犯了，躺在床上自嘲道：咱干的这差事是小人物想大事，大人物忙具体事；挣得茶鸡蛋的钱，操得原子弹的心；家里的事顾不上，老婆的意见一大堆。第二天，老赵竟创作了一首打油诗，名字叫《“笔杆子”自画像》，用他地道的秦腔给大家朗诵了一遍：

喝浓茶，尿黄尿。

省老婆，费灯泡。

烟不停，头发掉。

眼圈黑，总缺觉。

一天一份小材料，

三天一个大报告。

职位还想跳一跳，

领导说：

这人只会写材料。

听得大伙儿眼泪都笑出来了，也不知是高兴的眼泪还是悲催的眼泪……

　　当然“笔杆子”们也有骄傲的时候，当他们起草的材料变成了红头文件，变成了发展规划……对一个地方的改革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还是蛮有成就感的。老赵虽然俏皮话多，但工作起来却一丝不苟，力求把文章写得有新意有高度。每年代表大会的《工作报告》，老赵都是主要执笔人之一。尽管连续熬夜，反复修改，直到大会开幕前才定稿，但老赵还是放心不下，报告开始时，他俏俏溜进会场，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当听着那主题突出，言之有物，高潮叠起，鼓舞人心的报告和代表们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老赵心里总算踏实了。这一刻，所有的苦和累，所有的付出都仿佛在掌声里得到了回报。

　　大会结束时，小陈发现老赵歪在座椅里睡着了，疲惫的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容，嘴角的哈喇子把胸前打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