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知音

武礼建

清晨五点的露珠还在叶片上打盹，我已提着黄铜喷壶在阳台游走。玫瑰新抽的枝条蹭过手背，痒痒的像是稚童撒娇。茉莉细碎的蓓蕾坠满枝头，像缀着满天的星子，那些青白的花苞在晨风里轻轻摇晃，竟让人想起少女踮起脚尖偷尝梅子的时光。

泥土的气息总在手指缝里流连不去。翻盆换土时，陶盆底部的须根像老人蜷曲的银发，轻轻抖落板结的旧土，如同替故人梳理沧桑往事。去年栽下的红香木已攀过窗棂，藤蔓在玻璃上写满水蓝色的情书，每个转弯处都藏着欲说还休的停顿。

午后雷雨来得莽撞。我抱着新买的素心兰疾步回廊，雨水把青砖洗成墨玉。忽然瞥见墙角那盆被人遗弃的绿萝，蜷缩的叶片在雨帘里瑟瑟发抖。拾回家剪去枯黄，清水里浸了三天，竟在第四日清晨抽出一芽新绿——这世间原没有真正的弃儿，只要愿意等，春天总会在某个褶皱里醒来。

秋分那日给君子兰分株，刀刃划过肉质根茎时渗出清亮的汁液。分栽时突然明白，草木的繁衍原是这般坦荡的割舍，断离处自会萌发新生。就像去年移植的琴叶榕，截断的主干如今已生出七片新叶，年轮里藏着的伤口，早被时光酿成琥珀色的勋章。

寒冬来得猝不及防。我把怕冷的文竹搬进书房，它羽状的细叶恰好垂在砚池上方。夜读时总错觉是绿云停驻在墨香里，沙沙翻书声惊动了叶片，便落下几粒细碎的影，在泛黄的纸页上跳起圆舞曲。某个雪夜发现龟背竹的裂叶间积了薄雪，像谁悄悄别上了银制的胸针。

这些年学会辨认各种生长节奏：吊兰垂下的走茎总在星期三清晨突然蹿长，虎皮兰的新芽偏爱月圆之夜破土，而多肉植物的饱满总在连续晴天后达到完美弧度。有时觉得不是我在照顾它们，倒像这些绿色生灵手把手教我读懂光阴的纹路。

记得初春给月季修枝，老花匠教我辨认"芽眼"时的神情，仿佛在传授某种古老的秘语。当剪刀斜斜切过褐色的枝干，断面渗出清甜的汁水，忽然懂得修剪原是深情的断舍离——舍去芜杂才能让阳光吻遍每处花蕾。那些落在泥里的残枝，终会在微生物的盛宴里重归轮回。

盛夏的昙花开了七朵。守到子夜时分，象牙白的花瓣缓缓舒展，花房里漾开蜜样的芬芳。盛放的过程像慢镜头里的天鹅之死，极致的美丽总与消亡相邻。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纱，那些丝绸般的花瓣已开始蜷缩，却在凋谢前将花粉轻轻抖落在我的袖口——这是草木留给守夜人的金色暗号。

渐渐发现，每个花盆里都养着一小片天空。铜钱草圆润的叶片盛着雨水时，能看见云朵的倒影在颤；空气凤梨银白的绒毛里，藏着热带季风的记忆；而苔藓微景观中的迷你山水，分明是远古森林的微缩残卷。浇水时常常恍惚，不知是人在培育花草，还是草木在驯养着时光。

今年惊蛰，二十年的老茶花突然爆出上百个花苞。深红的花朵沉甸甸压弯枝条，让人想起穿嫁衣的新娘低头时的娇羞。拾起凋落的花瓣放进诗集，某个雨夜翻开，发现那些失去水分的红颜，竟在纸页间拓印出蝴蝶的形状。

这些年与花草耳鬓厮磨，慢慢褪去了都市人特有的焦虑棱角。学会像植物般呼吸，在晨光里舒展，在暮色中沉淀。当手指埋进温润的腐殖土，忽然明白所谓滋养从来都是相互的——我予草木以清水，草木报我以重新生长的勇气。

窗台上的常春藤又爬过一格窗棂，用它碧绿的指尖在玻璃上写满无人知晓的诗行。风起时，所有叶片都朝着光的方向轻轻摆动，像极了我们初见时的模样。

朋友，我告诉你，有一种赋闲，叫着莳养花木。

撰文 武礼建 图片 留真

2025年阳春三月三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