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果树遗弃的人

低处的灯盏

<p class="ql-block">□被果树遗弃的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我未出生时,我们家院里院外就有十多棵树了——四棵枣树、两棵柿子树、两棵苹果树、两棵杏树、一棵香蕉梨树、一棵梨树、一棵软枣树,还有一棵短命的石榴树。这些树,无一例外都是果树,都是祖父亲手栽植的。最粗壮的梨树,树身比井口上的辘轳还粗,像是一尊体态魁梧的门神,守在大门右手。最弱小的是一棵软枣树,树身还没锨把壮,亭亭地立在大门左侧靠墙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祖父爱树,更爱果树。这些果树,仿佛也懂祖父的心意,都拼命地开花结果,连那棵濒死的石榴树,生前都结出了三颗嫣红的果实。我清楚地记得,这棵石榴树叶子都掉光了,只有果实突兀地挂在皲裂的枝间,有一颗还裂开了,水红的籽粒历历可数。</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果树中,我最喜欢的是大梨树。谷雨前后,一树梨花开得沸沸扬扬,雪白的花朵吐露着丝丝缕的的清芬。这时候,杏花谢了,洋槐花还未开放。我们家的梨树,在村庄里就显得卓尔不群了。仙鹤一样,在和风中展翅舒翼、引颈欲飞。数不清的蜜蜂,穿梭于花簇间,有细腰蜂,有大黄蜂,还有木蜂,而我是最大的一只蜂,一次次爬上梨树,躺在它斜逸的枝干上,吮吸着那乳汁一样甘甜的香气。和我一样贪婪的,还有成群结队的蚂蚁,还有形单影只的蝴蝶,还有不远处栅栏后面的猪娃子,向着梨树,唧唧吱吱,吱吱唧唧,仿佛那不是梨树,而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p><p class="ql-block"> ​大梨树花繁,果实也繁,每至中秋,一颗颗梨子由翠绿变成了柚黄,压得细枝低了再低,一些枝条坠得比墙头还低,娃娃们稍微一跳,就能摘到疏叶间的梨子。数也数不清的梨子,我们怎么能吃完呢。邻居谁愿意吃,就去墙下摘。往往是,靠墙的梨都摘光了,树顶上的梨还稠密如初。想摘到它们,实在太难了,吃梨的事,便留给了麻雀和野鹊。也许这棵树的梨子酸了些,鸟们啄了几口就飞走了,任由它们慢慢变软,变黑,最后坠落高枝,烂在树下。摘下来的梨子,我们拣好的吃,挑烂的扔,直到有软柿子吃了,老笼里的梨子才无人问津。说老实话,与我后来吃到的鸭梨、酥梨、库尔勒的香梨相比,我们家的梨子渣有些多,核有些大,甚至酸得有些倒牙,但我一想到它独一无二的味道,舌尖就溢出了口水。</p><p class="ql-block">​ 和梨子一样酸的,是苹果。那是一棵树冠将近麦秸摞一般大小的苹果树,靠着里院的土墙,枝柯交错,长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身材敦实、头发茂密的村妇。花开得泼辣,叶生得泼辣,果子结得泼辣。这些你挤我我挤你的果子,即使熟透了,味道还像调了醋似的,能酸到牙根上。可口的苹果是黄元帅,与酸苹果树不同,它枝叶稀疏,能筛下大片大片的阳光来,结的果子也疏疏落落的,高挑在枝头,都没有落在枝间的麻雀多。因为少,黄元帅苹果就显得金贵;因为香甜,黄元帅苹果就更显得金贵。要么,它怎么会有元帅之称呢!摘下黄元帅,祖父并不急着吃,而是在木箱子里锁上一个多月,待如梨瓜一般香甜的气味窜出箱缝后,祖父才摸出一枚来,切成数牙,一人分一牙。就这一牙,我先是嗍,后来才咬,仿佛入口的是一块雪糕。​快过大年了,黄元帅苹果才吃完,但苹果的香气还贮在木箱里,好久都散不尽。</p><p class="ql-block">​ 黄元帅令人挂牵,香蕉梨也一样。香蕉梨树与酸苹果树并排长着,枝条一律向上,树冠要比苹果树小许多。香蕉梨要在七八成熟时采摘,摘下后放置十天左右,待梨皮变黄变亮,才可以吃。为什么叫香蕉梨,我至今不得其解,它吃起来似乎没有一丝香蕉味,但的确香,汁水充盈,入口软面,连梨核都是甜的,香的。</p><p class="ql-block">​ 众多果木中,软枣树算个另类,虽名曰软枣,但却与枣毫不沾边,其实是杮子树的枮木。软枣花玉米粒般大小,颜色金红,很是抢眼。软枣个头与算盘珠子差不多,未被霜杀之前呈灰绿色,霜杀之后,变得又青又黑,果面霜白之时,就可以食用了,味道大抵如柿饼,后味略涩,而且核大肉少,远不及软杮子吸起来过瘾。</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的杮子,个头适中,没有水杮子那么大,但颜色更绚净,味道更饴甜。每年深秋,摘下来的柿子母亲总要漤一些。漤杮子水温要控制得好,否则涩味去不尽,还不及软枣味美。杮子最佳的吃法,是放置在背阴的柴棚顶上,用破麻袋苫严实。一场雪落,又一场雪落,雪被下的杮子悄悄发生着变化,果肉由涩变甜,果皮红中泛黑。抓上几只硬邦邦的杮子,置于清水中,不一会杮子上就结出冰壳来。捏碎冰壳,软得一塌糊涂的果肉在薄皮里等人去吸,吸一口,再吸一口,又冰爽,又甜蜜。</p><p class="ql-block">​ 祖父最钟意的吃法是用软杮子拌炒面——黏糜子做的炒面,在杮子的加持下,别有风味。祖父边搅拌边往口中送,末了还忘不了舔碗。</p><p class="ql-block">​ 祖父去世时,除了那棵枯死的石榴,其它果木都长得根深叶茂。根深叶茂这个词,我是从父亲那里学的,因为每年春节,父亲都要在红纸上写下这个词语,遣我们贴在树身上,表示我们一家对果树的祈愿。</p><p class="ql-block">​ 送走祖父一年后,我们家搬到了临近大马路的坳里,那十几棵果树几乎是被遗弃了。再后来,新居也被我们遗弃了。如今细想,盆栽一样的我们,是被根深叶茂这个词遗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