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一次知道自己很穷

潘晓阳

这张照片拍摄于1990年8月17日，地点为珠海银都大酒楼，从右至左，第一位是作者。就因为这次到珠海到深圳，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很穷。这穷不用打引号，是真的穷。我不是没穷过，到珠海深圳之前，我一直都很穷，别人调侃，你身为副县长，却说自己很穷？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当年的我，却是身在穷中不知穷！ 小时候穷，穷得经常吃不饱饭饿肚子；当知青时穷，穷得交不起补队的款，年年靠“啃老”过日子；后来参加工作，虽然贵为副县长，但因为周边所有人都穷，所以，我虽然很穷，却穷得理所当然，并没感觉有何不妥。穷人一旦穷惯了，对富裕生活就丧失了想象力，以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自己稍有一点钱，就心满意足。 人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以前穷不知穷，是因为没有对比，周边的人都是穷人，生活在穷人堆里，哪能知道世上还有富人！我很穷，是因为有了对比以后才知道的。那是1990年，我因公到了珠海，在珠海和深圳待了4天，这4天的人生经历，堪比我之前任何震惊之最。 被震惊的地方很多，但撞击我心灵最狠的，则是自己的贫困与特区人的富裕之间的对比，由此，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很穷。穷有滋味吗？有！以前不知道穷的滋味，现在知道了，穷的滋味五味杂陈，就连一时的甜味，也是苦涩的一种心酸。 我看过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印象最深的一个情节，就是老父亲孙玉厚第一次吃白面馍的场景。孙家穷了一辈子，通过不断努力，生活终于有了些许改善，第一次吃上了白面馍。开饭前，儿子孙少安把第一个白面馍递给父亲，可老父亲却舍不得吃，孙少安一再劝说，你不吃我们也不吃。老父亲这才小心翼翼接过白面馍，笑着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大口咬下去，白面馍的渣掉到了膝盖上，他颤抖着手捡起来，放到嘴里，哽咽的说了两个字“真甜”。孙玉厚吃白面馍的甜，难道不是一种别样的心酸？ 如果你没有穷过，就永远不知道白面馍很甜，你没遭遇过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的困顿，就不要问贫困是什么滋味。 不是还有诗和远方吗？但诗和远方只是很香很甜的理想，而眼前的贫困才是现实的苟且。 我们这一辈很多人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贫穷，如果我要写穷，几天几夜都写不完。 1990年，我37岁，再次当选为合川县副县长，这次县政府对副县长的分工，我从上一届分管文教卫生，改为分管经济和安全，既然分管经济，必定从事的是与经济有关的工作。不说我是怎么管经济的，更不说我懂不懂经济，我只说因为当年特区的经济发展，给我人生经历带来的一次冲击。 90年代初，中国市场经济体系刚刚建立，中国经济经过七八十年代的飞速发展，特别是外向型经济的发展，使中国全球化步伐显著加快。虽然中国全球化步伐在加快，但中国90年代的经济条件，对大多数地区来说，仍然很差，因为改革开放才十多年，各项物质基础都很薄弱。 虽然物质基础薄弱，但人们对改革和摆脱贫困的欲望却与日俱增，人们在中国改革的浪潮中兴奋着，激动着，无数还不富裕的人们，特别是发展相对滞后，经济条件差的地区的人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和向往，蠢蠢欲动，成为当年想发财的人无法抑制的冲动。于是，有的开始尝试“下海”，有的开始在业余时间摆摊，有的开始勤奋读书为自己“充电”，有的想一夜暴富，干起被严厉禁止的“营生”等等。 1980年，中国将深圳、珠海、汕头以及厦门画了一个圈，四个地区成为经济发展特区。 1982年，深圳蛇口竖立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牌，别看只是一条标语，但这条标语却对中国改革开放事业产生了深远影响。 1984年，邓小平视察深圳、珠海四个特区，离开珠海前，写了“珠海经济特区好”的题词。紧跟着，十二届三中全会也将改革的重点从农村转向城市，开始了激动人心的全面改革，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元年随之到来。改革开放后，东部地区依靠地理区位优势，政策先发优势等率先发展起来，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等地区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的轨道。很快，中国经济发展就出现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我们从电视广播报刊杂志得知特区的发展日新月异，“打破行政区界”，“区位优势互补，横向联合，双赢互赢”，“三来一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出口基地、工业区、加工区、贸易合作区”等等新名词新概念接踵而至，这些新名词新概念既令人坐立不安，又令人心潮澎湃。于是，年广九靠卖瓜子发了家，刘永好靠养鹌鹑赚到了第一桶金，王石靠倒腾玉米发了迹，任志强开小商店学会了经商，牛根生靠养牛挤进“乳业江湖”....。 人们纷纷传言，说深圳珠海遍地黄金，人们各个都富得流油，万元户已经不稀罕，十万元户正在崛起，家家户户都备有数钱用的蘸水盒，他们白天忙着挣钱，晚上忙着数钱，数钱数得手抽筋。就连北京前门只卖2分钱一碗的大碗茶，都赚的盆满钵满，他们每天的收入，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 各地突飞猛进发展奇迹，在全国各地迅速传扬，但对别人的发展，我们却很少出门去看看，不知道别人赚钱怎么个赚法？不知道别人数钱怎么个数法？更不知道生活在那里的人怎么个活法？对深圳珠海等地的发展，只能靠脑补。 既然深圳珠海发展如神话般迅速，我为什么不去看看？说来非常惭愧，生活在中部的我们，不仅人穷，政府财政更穷，干部出差，只能到临近的地方，稍微走远点，就面临出差费无法报销的囧境，因为没钱！八九十年代，合川县财政很穷，乡镇企业发展难，第三产业落后，农业靠天吃饭，政府一直都要求富规划，穷开支。穷到什么程度，我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知道合川当年财政的困难程度。 一次我从成都开会回合川，到机关财务室报销相关费用，日记里记着，需要报销和出差补助一共是186元。财务室会计坐在桌前，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账本以及其他杂物，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递给我一沓钱。会计告诉我，实在没钱了，机关干部出差回来，谁也无法报销，你是我们的领导，我才把抽屉里的钱全部收干刮净给你，就这些了。 我看看那一沓钱，这些钱大多数是一元和毛票，还有一些硬币。钱虽然都是渣渣钱，但渣渣钱也是钱。我如果不是县政府负责人之一，连这点渣渣钱都报销不了。 不久，我到重庆市委党校学习三个月，结束后回来报销相关费用，这次就一分钱也没报销到，不仅仅是我，机关干部每人手里都攒着很多发票等待报销，财政实在拿不出钱，只好让大家将发票攒着，等有钱了再说。财政什么时候有钱？不知道，但我们不是一时没钱，而是多年的财政都很紧张，财政习惯了没钱，我们也习惯了没钱的穷日子。 不仅合川没钱，就连重庆市财政也没钱。那几年，一年到头评个优，发个奖，奖金最多也就100元，但这100元，却相当于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能得到这点奖金，得奖的人也会兴奋很久，因为得奖的人不多，大多数人一年到头，连100元奖金都没有呢！ 虽然合川机关干部连出差的经费都报销不了，但中国的区域经济发展和人们的收入反差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平衡，社会问题也越来越严重。有人形容，特区的人腰缠万贯，中西部的人吃糠咽菜；特区的人富得流油，中西部的人穷得掉渣....。各级政府早就意识到，只有千方百计发展经济，只有让老百姓尽快富起来，钱袋子尽快鼓起来，才符合执政为民的根本要求。但意识归意识，合川因区域位置的限制，政策发展的限制，没钱的限制，哪怕你使出浑身解数，也很难跳出被塞得紧紧的瓶颈。 要跳出瓶颈，只有去掉瓶盖，而去掉瓶盖除了自己努力，更重要的是要有外力的作用，因为那瓶盖只能通过外力才能塞住瓶颈。 就因为知道特区在突飞猛进发展，所以，我在这届政府分管经济，内心就非常渴望有机会到沿海地区见见世面。当年内地区县级别的官员是很少有机会到外地出差的，更没有机会到深圳珠海特区办事，哪怕我分管经济工作，也很少与合川以外的地区有工作上的交往。所以，外出看看，既苦于没有经费，也苦于没有去看看的理由和项目，如果只是为了看看而看看，不仅没有经济条件，也是不允许的行政行为。机会终于来了。 1990年7月，重庆嘉陵企业集团张庆新总经理一行到了合川，他们受香港某公司的委托，到合川洽谈丝绸加工业务。合川茧丝绸发展，在重庆诸多区县中是数一数二的，我分管经济，当然就由我接待张庆新一行。看了太和丝厂，连着看了好几个丝绸企业，但张庆新总经理都感觉不满意，为什么？因为合川的丝绸都只是初级产品，丝绸面料新的时候看着很好，但一下水就起皱变形，后整理技术和设施设备达不到产品最终要求。 虽然张庆新没看上合川丝绸，我和他却熟络起来，张经理喝酒的时候，他不仅夸赞我有“撒切尔”风度，还说如果不为合川做点贡献，就不好意思。我也赶紧抓住机会，恳请张经理为合川经济发展牵线搭桥。 张庆新爽快点头。临走那天，他提议去看看合川服装厂。合川服装厂规模不大，但厂里的设施设备和工人制衣技术还是可以的。他边看边问边想，若有所思的样子，尔后与我们商议，虽然丝绸生意难做，但香港某公司在珠海有个服装厂，他们想在内地招100个技术熟练的缝纫机工和相关配套管理人员，工人每个月工资1000元，管理人员工资更高些，还包吃饭住宿。 这是当年到深圳珠海打工的人排队购买火车票时的场景。那个年代，能到深圳珠海打工的人，都是敢闯敢拼的能人，人们削尖脑袋都想到深圳珠海去闯世界。我一听张经理的话，就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在珠海打工，每月居然有1000元工资！还包吃饭住宿！当年合川服装厂工人平均工资每月才100多元，但在珠海企业打工，每月却有1000元，对内地工人来说，每月1000元就是天文数字，一年下来，岂不个个都是万元户？我抓住机会，积极要求张庆新总经理将珠海服装厂招工的100名给县服装厂。 张庆新笑着答应了，并邀请我带队，先到珠海招工企业考察，相关费用由招工企业承担。我很兴奋，不仅张经理没有食言，还为合川服装厂劳务输出做了贡献，同时，又为自己有机会去看看珠海而兴奋。送走张庆新一行，我将嘉陵公司的事向县委书记莫应钦和县长唐文峰做了汇报，他们都同意我带队到珠海。这样的好事他们怎么会不同意呢？劳务输出是当前经济发展的重点，再说，我到珠海，不花财政一分钱，这也是重点。 8月13日，我带着县外贸公司经理罗应荣和县服装厂厂长以及相关管理人员一行5人，跟着张庆新总经理出发到珠海，我第一次到特区，那心情，自然是十分激动。但我如果身无分文到特区，太丢面，再说，自己到了珠海也有花钱的地方，回来还得给家里买点东西，所以我狠狠心，兜里就揣了近千元钱，这一千元，在我的眼里，也是一笔大数目。 从广州白云机场一下飞机，就感受到广州与内地截然不同的社会气息。但8月的广州，很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射着大地。珠海服装厂设在江门，江门人口并不多，但江门是中国侨都，祖籍江门的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上百万。坐上车，我们就直奔江门而去。 一上车，我的眼睛就贪婪的盯着车窗外的景物看，一路上总是感到眼睛不够用。到江门必得经过顺德，张庆新对我们说，顺德自古经济发达，商业繁荣，与东莞、中山、南海并称“广东四小虎”。我精神为之一振，瞪眼看着从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顺德“小虎”。 张庆新继续说，你们知道吗？广东是全国最富的省份，广东一半的钱都在顺德流通！ 钱怎么流通？我没有概念，只感受到我们的车在宽阔的公路上疾驶，公路两边全是各种家具店，这些店一个比一个规模大，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店里陈列着各种沙发和桌椅床柜之类的家具。这样的场景，在当年的合川绝对看不到，中国西部北部或其他什么部，都看不到。又听张庆新赞叹，这些家具虽然都很漂亮，但也很贵。这些家具有多贵？张庆新没说，我也没问。我两眼默默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那些家具店，店面气势恢宏，店里家具豪华气派，这样的家具怎么会不贵？但到底有多贵？身为穷人，我再怎么脑补，也想象不出贵得离谱的数字。后来知道了，当年325国道两边，顺德已经形成家具产业带，那个时候的顺德家具，就已经进入国际市场，所以，我们的车沿着325国道疾驶，满眼看见的，都是绵延几十公里的各种家具店。难怪顺德是“虎”，难怪广东的钱有一半都在顺德流通。多年后，每每想起顺德那些坐落在公路沿线家具店的豪华和规模，我仍然直呼大开眼界。 开眼界的，还有在车里看见的澳门。我们的车沿着南海海岸公路行驶，刚进入湾仔，我却惊奇的看见海湾对面出现如海市辰楼般的一座城市，城市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偶尔还能听见人们一阵阵的喧哗声和汽车喇叭声，轮船鸣笛声。有人问张庆新，对面是什么地方？张庆新说，那是澳门！他又指着前方说，从那里走路，只需要5分钟就能过境！ 我们一听对面的城市是澳门！都瞪大眼睛看着澳门的城市。澳门城区距湾仔确实很近，映入我们眼帘的，都是海边像童话般的楼房，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行驶或停泊在海边的各种轮船，这些场景，就像神话中的世界。听着对面澳门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和轮船汽笛声，以及城市上空飘过来的音乐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使我非常震惊！葡萄牙的殖民地澳门和具有世界赌城的资本主义澳门居然近在咫尺！那个神秘的澳门就活生生展现在我们眼前！ 张庆新指着澳门海边一艘豪华轮船告诉我们，那膄船是澳门最大的一艘赌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对岸海边停泊的轮船很多，其中有一膄轮船装饰着许多鲜艳夺目的霓虹灯，霓虹灯五彩闪烁，好几层楼高的船，虽然看不见船内情况，但我耳边好像听见了赌船里喧闹的音乐，还有赌博机发出的哗哗声响。我不知道真实的澳门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再怎么脑补，也只是亦幻亦梦般的遐想。 到了珠海，我们住进珠海银都大酒楼。这座大酒楼是中国银行投资创办的中外合作酒店，当年既是珠海市区最早的一栋建筑，是地标，又是珠海首家五星级酒店。珠海银都大酒楼1988年才开业，开业两年我们就住了进去，酒楼有300多张床位，双人间，房费每间房360元。张庆新照顾我，让我住了一个单间。到珠海后，我第一次被震惊到的，是我晚上住宿的房费，在我的日记本里，我记录的房费是每晚660元。 看着房间里洁白的床上用品，豪华舒适的家具，想起临到珠海前，在重庆开会，因为会议规格很高，我们就住在重庆高档的雾都宾馆，雾都宾馆住宿费很高，每晚30元。开会回来，与十岁的儿子闲聊，儿子一听房费就很惊诧，说你在重庆住一晚上，就用了我一学期的学杂费！儿子读小学4年级，每学期学杂费30元，听了儿子的话，我也不禁有些吃惊。但我现在到了珠海，每晚住宿费居然要600多元！我当年每个月工资只有102元，加上各种补贴也才140元，现在花这么多钱，只是为了睡一晚觉？这钱就不是相当于我儿子读小学一学期的学杂费，而是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总额！住一晚上就花掉我半年的工资？对我来说，房费真是贵得离谱！如果是自费，我哪里有钱住得起如此昂贵的酒楼？所以，内地干部不敢到深圳珠海特区出差，人们更不敢到深圳珠海等地随随便便走走看看。 在银都大酒楼外，我们合川来的五人拍了一张照片。站在中间的一位是作者，从左至右第四位是县外贸公司经理罗应荣，其他三人，是合川服装厂的厂长和技术管理人员。 从左至右第二位是香港北都公司老板李美娟，她身后一位，是助理李小姐。 吃晚饭的时候，香港公司陶董事长在银都大酒楼为我们接风，吃饭的花销，又第二次令我震惊！主宾不到十人，居然花了1800块钱！如果是我买单，一顿饭就吃掉了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加补贴！我心里的感受真是五味杂陈。一边吃饭，一边与陶老板和香港北都制衣厂李美娟老板谈好了在合川服装厂招工的具体事项。第二天，张庆新带我们驱车到了深圳，深圳的繁华和发展比珠海更甚，所见所闻更加令我们感概。 在深圳贝岭居宾馆住下来，贝岭居宾馆也是才建设没两年的五星级宾馆，在这里住宿，房费比珠海的银都大酒楼还贵！ 晚上，张庆新经理请我们在深圳海鲜街吃海鲜，走近海鲜街，只见每家餐馆门前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缸，缸里展示的各种鲜活海洋动物，壮观如海洋展览馆，见到这些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对生活在中国中部的人来说，无疑像见到外星人一般，既新奇又震撼。跟着张庆新走进一家装饰华丽的餐馆，听张庆新介绍，我们吃饭的这个酒店，每月纯利润就有24万元！我不由得头皮一紧，天呀！深圳一个餐馆的月利润就是我们一个县的纯收入。想起自己出差两次报销的困窘，我直感汗颜！自惭形秽！ 在这个酒店，我第一次吃到烤乳猪，清蒸海鳗和基围虾，帝王蟹，茄子煲等等，食物非常好吃，但也非常贵！张庆新结账的时候，我有意瞥了一眼账单，六个人吃饭，一顿饭竟然吃了700多元，平均每人花费100多元。如果吃饭买单实行AA制，一顿饭就吃掉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对账单上的数字再次震惊！ 离开珠海后，我们游览了深圳“锦绣中华”景点，又乘快船从九州到蛇口，在蛇口“明华舰海上世界”外留了一张影。张庆新介绍，说这艘舰是英国政府送给深圳儿童的礼物。但“海上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没登舰看。最后一天，张庆新带我们到了中英街，自此，我前后两次到过中英街，感受颇多，决定单写一章表示对中英街的留念。 明天就要离开深圳回重庆，晚上睡觉我却失眠了，失眠的原因，是我在贝岭居酒店大厅的所思所想。睡觉前，我独自来到贝岭居宾馆大厅，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看着在大厅里来来往往退房或登记住宿的人们，心里想着，这些在宾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钱在如此高档酒店消费？他们是自费还是像我一样，住宾馆吃海鲜花老板的钱？ 听着扣人心弦的钢琴音乐声，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摸摸自己的衣兜，衣兜里薄薄的一沓票子，这些票子，是我省吃俭用好几年的存款，在合川时，自以为有这么多存款很满足，因为很多家庭都是月光族，哪里有存款，但以前令我满足的这些存款，现在在深圳或珠海，却只够在宾馆睡一次觉或吃一顿饭！我不敢想象，自己穷成这样，哪敢在深圳珠海消费。 想起在珠海和深圳待的短短4天，4天时间虽然很短，但这4天的所见所闻，对特区经济发展的迅猛，人们生活的富裕，接触到的，与传统文化相悖的许多现象，都使我感到非常震惊。这4天，我不断被特区人们的生活日常震惊，比如，抹汗用一盒一盒的纸巾，而不是用手帕；比如，上洗手间后用一卷一卷干净的便纸，而不是用废弃的报纸或作业本；比如，喝水用一瓶一瓶的矿泉水，而不是用烧开的白开水....，等等等等。 我第一次喝到微苦微涩的高级咖啡，第一次吃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海鲜，第一次睡在舒适而柔软的被褥里，第一次到洗手间坐着大便....，唉！不说了，我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见的，听见的，接触到的，全都是异想天开般的不可思议。 我为什么穷？难道是我的缺点很多？我不是因为缺点很多，而是缺钱很多。 我突然感到很自卑，从来没感受到的那种自卑！原本以为自己贵为一个县的副县长，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经济收入再低，也比工人农民高一些，自己是人生赢家！没想到，自诩为人生赢家的我，因到过一次特区，那份自尊心就被钞票一巴掌打到了社会最底层。 我很疑惑，也很迷茫，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那欲望就是赚钱！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为了钱，我应该趁年轻拼搏一番，哪怕铤而走险，也在所不辞！当然，我回到合川就很难再有这种激情，我没有为了赚钱铤而走险，也没有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当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贫穷与特区的富裕被刺激了神经，两者对比后，心理不平衡被撞出的应激火花，这种火花，就是发财欲望。 回到合川，想吃麻辣鲜香的火锅，就带着儿子到农贸市场买食材。以前对合川物价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与深圳珠海的物件一对比，才发现合川农贸市场的东西真便宜，每斤鲶鱼2.2元，猪肉2.1元，猪肝1.7元，豆芽0.25元，大葱0.6元，牛油3元....，只花了不足10元钱，就买回一大堆煮火锅的食材。 看着桌上的一大堆食材，真有穿越后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感觉。但合川物件便宜，并不是好事，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谷贱伤农，米贵伤民，还有一个现实原因，是因为人们太穷，兜里没钱。 以前对没钱的人直接叫穷人，现在叫价格敏感型消费者。多年后，儿子出国创业，有条件带我在高档酒店进出，我不禁感慨，要不是儿子在商的高收入，我的工资再高，也无法自费在这些高档酒店进进出出。 现在人们的贫富差距缩小了吗？没有，不仅没缩小，反而越来越严重，所以，我与中国的富豪们相比，仍然很穷。好在我曾经为特区的发展激动过，好在自己想成为富豪蠢蠢欲动过，时过境迁，无可奈何，只能说，当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就顺其自然罢了。番外一段话。 1991年9月，时隔一年，我第二次到了珠海。这次是因为重庆市政府在深圳举办重庆经济贸易洽谈会，我带领合川相关企业到深圳参展，洽谈与外企合作事宜，期间专门抽时间到珠海，看望合川服装厂在珠海的工人。设在珠海的制衣厂坐落在一个陈旧的大院内，9月的天气很热，大院内没有空调，厂房上方悬挂着一排排吊扇，一抬抬平缝机粘衬机锁眼机以及大烫台小烫台摆放在厂房，我们一行人进了厂房，正在作业的工人们见到我们，全都激动的围拢过来。 见着家乡来的亲人，所有人几乎都泪流满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没有经历过远离家乡的游子，并不能体会到个中内心的情感。工人们七嘴八舌向我们述说着平日的生活工作，还有对家人的思念，不少人急切的寻问着合川情况，寻问着家人情况。我们被工人们围在中间，所有人都又黑又瘦，想起他们长期离家挣钱，日子一定很艰难。 （图文无关）后来得知，这些工人为了争取到珠海打工，以前不会操作平缝机的，连夜学习操作平缝机，以前不愿出远门的，赶紧处理好家事，积极报名，他们争取到珠海打工都很不容易。但来了以后，才知道资本家每月给的1000元工资并不好挣，厂规很严，任务很重，稍不小心就会被扣工资，最终拿到手的，最低的，一个月只有四五百元，每天工作10来个小时，全勤能领到全额工资的人不多，吃的不习惯，想家，想不干了，但与老板签的合同却像卖身契，这些工人没有不干了的自由，再苦再累也只能咬牙坚持。 听着工人们的述说，我脑海里想起那本书，“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段话是认为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过程就是征服、奴役、掠夺和杀戮的过程。深圳珠海特区初期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合川服装厂工人到珠海打工，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