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圈“听雨”___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牛圈“听雨”

下关风

人生中的那一段知青生涯，可以说是从雨季开始的。

这个巧合既现实，又极具象征意义，因为当时要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的说辞之一，就是到广阔天地“煅炼”，去经风雨，见世面。

以“革命”的名义，理由冠冕又堂皇。

1971年5月10日，我们从成都出发，经初始的成昆线至云南的广通，再坐敞篷卡车一路向西，沿楚雄，大理，保山，芒市，5月17日抵达德宏州瑞丽县，下午时分终于结束千里迢迢的旅途，到了栖身的连队。

5月，边地已经宣告正式进入了绵绵的雨季，但是那一天没有下雨，有两件事情可以佐证。一是晚饭我们吃的“盆盆宴”，几个人围着一盆菜，“狼吞虎咽”了第一顿知青饭，蹲在球场上吃的。二是晚上连队旁边的景颇寨子放坝坝儿电影，我们初来乍到，兴奋不已，一窝蜂的去看，又被裹毯子的老傣吓得一窝蜂的“逃跑”回来(此事在《“支青”生涯第一天》中有详细记述)。

雨季是云南的一个季节概念，潜移默化在滇西，滇南以及毗邻地方人们的认知和意识当中。那里的季节没有春夏秋冬，一年的月份被截然断为两半，一半是雨季，一半是旱季。

可谓“泾渭分明”。

边城瑞丽，位于滇西的极边之处，祖国版图西南角凸突出去的一小块，象楔子一样嵌入异邦缅甸。

瑞丽就座落在凸角的尖尖上，紧挨着边境线的小黑点，一颗不起眼的芝麻粒。

这里的季节，只有雨季和旱季。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初识季节，不仅仅是抽象的概念，而且有切身的体会。

初来乍到，就遇上了一年一度的雨季，在连绵数月的长时间里，大雨小雨暴雨细雨，雨珠雨滴雨丝雨帘，有时候白天晚上接连一个街子(7天)下个不息气。这种“阵势”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让我们甚是“惊讶”。

家乡成都位于川西平原，虽说七，八月雨水旺盛，但时间都不太长，下个三两天也就不得了啰。且少见大雨暴雨，多是细雨飘飘，俗称梅雨，老百姓喊霏霏儿雨。小时候曾读过一首现代诗，“霏霏儿雨，细细风，桃花落地满路红，公社春正浓。……”。当时觉得朗朗上口，多读了几遍，因此印象深刻，经久不忘，留作对故乡某个方面的记忆。

瑞丽地处滇西，属亚热带气候，没有四季之分，只有雨季和旱季，干湿分明。雨季为5月至10月，旱季则从11月到次年的4月。

再加上滇西地形复杂，有高山，峡谷，沟壑，坝子等多种地貌，导致气候类型的多样化，具有显著的立体气候特征。

这种特征囊括了北热带，南亚热带，中亚热带，北亚热带，南温带，中温带和‌高寒山区七个气候类型，从中国地理上排列，可以从‌海南岛一直拉到‌黑龙江。

据说这种气候带类型十分适宜种橡胶。

建国初期，为了橡胶这种战略物资，中苏专家联合考察云南橡胶宜林之地。在53年的一次论证会上，苏联人认为德宏是最佳的橡胶种植区，中国的大多数专家众口赞同。会上只有年轻的植物学家蔡希陶认为西双版纳才是最佳。

当时会议上各抒己见，据理力争，“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领导”拍板定案，两地都成立农场，试种橡胶。

几十年实践证明，德宏版纳，都是种橡胶的好地方，而且效与果，质和量，均为上乘。

当农工种橡胶，说得冠冕堂皇是发展祖国的橡胶事业，这是当年我们千里迢迢到滇西瑞丽当知青的主要原因。

简单一点讲，种橡胶的关键，就在两个方面，气温高热和水份充足，这些条件，旱季和雨季恰好都具备。

雨水的湿润和太阳的光热，滋生万物。

据说地球上原本炽热，是没有水的，因此也就没有生物，什么植物动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没有。

若干亿年前，某个来自河外系的冰状彗星撞击地球，留下了大量的水。

太阳光照，温度适宜，水中慢慢的滋生了微生物，生物，植物，动物。

好不容易，动物具有了脊椎，最终进化成了人类。

可以说，这是浩瀚宇宙的垂怜，一粒偶然的眼泪，成为了地球的生命之源。

留在地球上的水，在太阳的蒸烤下升腾为云，云积而雨，雨落大地，便又成为水。

周而复始，反复循环。

雨和冰雪雾霜，是水循环的形象，空中飘动的精灵。

雨和水的特殊作用，因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

历代文人雅士们触“雨”生情，借雨抒怀，忧国忧民，感叹世事，歌咏农耕，沉吟稼穑。

更多的是景物白描。

绝词佳句，信手拈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等等等等。

文人士大夫们还津津乐道一种雅趣，世无仅有。

听雨。

竹林听雨，梧桐溅雨，雨打芭蕉……。

“留得残荷听雨声”，绝妙的意境，于残缺中寻觅圆满，在枯萎里悟得永恒。

一种文化的极“雅”，彰显了中国诗词的“珠”峰。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

听雨的诗词有很多，汗牛充栋。

雅致的如"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豪放的如“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潇洒的如“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睛。”

哲理的如“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中华文化中浸润千年的诗意符号，是文人心灵与天地对话的独特密码。那雨粒儿滴打叶片的清脆，雨丝儿垂落屋檐的绵长，雨珠儿叩击窗棂的淅沥，成为洗涤凡尘的梵音，折射出自然天籁的声响，衬陪东方哲学对存在，时光，永恒以及最精微的生命本质美学的深层思考和领悟。

以及，一种苦苦的追求。

边地芭蕉香蕉很多，漫山遍野，成林成片。

竹林也很多，是特有的凤尾竹。民族村寨的里里外外，竹楼边田地旁，都栽有大蓬大蓬的竹子，成片成林。

凤尾竹高大挺拔，竹梢长且弯，半垂如凤尾，随风摇曳，婀娜多姿。

我们连队周围竹蓬也多，很茂盛，习以为常。

芭蕉香蕉竹子虽然多，但是古人的那些情怀和雅兴，和知青无关，尤其是与我等之辈的知青，距离不是一条田埂，而是隔着好几丘田，八杆子都“扫”不着。

这是由于当时的处境“恶劣”和文化知识的匮乏使然。

因为出生于年底，读书耽误了一年，“史无前例”的时候，刚刚进入小学5年级，但没有接受过小学5年级的教育。后来参加所谓的复课闹革命进了初中，再后来凭此当了知青(象我等没有“知识”的知织青年，说是初中生，但手中并无文凭，只不过国家允许填此学历，形同“假冒”，不算“伪劣”)。

虽然没有古人的那种“家国情怀”，“闲情雅兴”，但也有过一次“听”雨的经历，只不过地点有些“那叱”，环境“慒耐”，气味“龌龊”(那叱是成都俗话，慒耐是昆明俗话，都是龌龊的意思)。

我们是综合连队，主业虽是种橡胶，也种稻谷，自糊口肚。

而且胶林和水田都不少。

栽秧种稻，犁耙耕薅，水牛是少不了的。

当知青初涉稼穑，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想上手整一下。

因此当了一阵牛倌，时间不长，但犁田耙田，使牛唤牛，都“历练”了一番。

水牛是人类驯化的产物，一对牛角虽是嚇人，但它性格十分温顺，从不轻易“使用”。

除非你故意和它脸对脸眼对眼的正面刚怼，水牛即便是再温顺，眼睛里也是揉不得砂子的。

我们连队除了水牛，还有一种黄牛，脖子上有驼峰似的两个大包，便于架轭拉车。

这是边地常见的运输工具。

水牛黄牛是农耕社会重要的劳动工具，因此相对“珍贵”。内地农村虐待伤害耕牛是一种的犯法行为，严重了要判刑的。

我们连队的牛不少，水牛黄牛大大小小有十多条，它们都受到“优待”。牛们所住的牛圈，比知青的竹芭棚，用料要高级得多，均是用大根大根的木料搭建的。上下两层各三格，下面圈牛，上面堆草，十分宽敞。每格有栏木，进岀方便。

那天下午犁完最后一块田，日头已经西斜。

太阳悬在近处傣家寨子外的一蓬竹梢上，风吹竹梢摇曵颤悠，光照忽忽闪闪，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金黄色的灵动。

心想快点把牛吆回圈，晚饭前还有些时间可以“自由”一番。

不料想才到半路，忽然天上飘起了细雨。

太阳仍然明明晃晃，雨丝却已悠悠洒洒。

边地雨季的雨水很多，而且非常的随便，说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请示汇报”，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雨水还因时辰，风速，云团等等条件各具特色。古诗里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间距太大。我们常常邂逅的太阳雨，有时仅仅隔着一溜田埂，一条小路，或是林带，沟壑，房屋……，一边是艳艳的阳光，一边是飘飘的细雨。

不知古人身临其景，会产生什么样的诗句。

雨水自由，忽“东”忽“西”，随风游荡。站在连队的坡上，经常见一挂雨水忽的从我们这边飘去了对面的缅甸，也常有缅甸的一团雨云，下着下着就近到了我们的身边。

知青们戏称它们为进口雨，出口雨。

加快脚步把牛撵得小跑进了圈，但雨水𨚫哗哗的下得大了。

那天太阳岀得早，而且阳光特别“充足”，心想不会有雨，因此没有带塑料雨披，因此被突然的雨水阻在了牛圈。

牛圈在连队旁边的一面坡上，距离宿舍有好长的一段路，一路空旷无遮。

进圈的牛已经迫不及待的嚼起了谷草，还不时的喷出几声响鼻。

牛圈边的棚檐很窄，从顶上飘落下来的檐水被风吹得纷纷乱乱，溅在身上冰冰凉凉。

站在牛圈边上淋雨也不是一回事，心想干粹爬上去，还可以在谷草堆上躺一会儿。

去年的谷草不多了，但尚还干燥，蓬松，只是被牛糞牛尿熏得气味怪异，虽不恶臭，但有些馊腐，一阵一阵的刺鼻。

圈里的水牛黄牛显得悠闲，嚼草，反刍，喷鼻，不停的整出些声响。

雨水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被阵风戏弄得仿佛心神不宁。

风在树的枝叶上乱出一阵一阵的声响，大时嗖嗖哗哗，小时窸窸窣窣，显得杂乱无章。

牛圈顶铺缀的是草排，用一种表面革质，宽片长条的茅草晒干后，扎在竹条上而成。遮风挡雨，简单赖用，是边地一种常见的建材，房屋，竹楼多用它铺顶。

雨水落在草排顶上，雨丝雨粒雨颗，飘，溅，落，滴，声响变化各不相同。

初雨时茅草尚干燥，雨丝纤细，飘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极轻极脆仿佛耳语。草顶渐湿，雨珠儿渐大，滴溅的声响也渐渐哑闷，卟卟卟卟的，显得十分的凝重。

牛圈顶草排的檐边，雨水成丝成片，如线如帘，“砸”落在牛圈底的石脚上，清晰又清脆。

远处的雨水，还在络绎不绝而来，眼前蒙蒙复濛濛，一遍朦胧。

雨丝飘飘，雨滴声声，虽此情此景颇有诗意，但是没有触景生情的雅兴和逸趣。

非不能也，实不逮也。

知青之前，因一邻居是川大图书馆职员，借此便宜偷偷翻了不少中外名著，但都是小说，古诗词几无涉猎。

湿漉漉的静寂之中，一种舒适和惬意，使身心松驰，顿生倦意。

但是不可能入眠，因为肚子里咕噜噜一阵腹鸣，清晰可闻。

当时说不岀什么古诗古词，但是想起了一句对应的成都sai话，“风大雨大，锅盔涨价”。

想到锅盔，更是觉得饥肠辘辘。

妈哟！

人生的“道理”千条万条，最重要的还是吃饭这一条。

雨仿佛小了许多，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翻身爬下牛圈。

打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