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妈已经离世近十三年了,睹物思人,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的感慨涌上心头。</p> <p class="ql-block">再次回家,老院子里满是枯叶和藤蒿,像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落。窑洞的泥墙皮剥落一地,土坯拱圈也因受潮而裸露在外,散发着陈旧的气息。</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时,我听闻村里重修关帝庙时,许多留村的游子纷纷出钱出力,他们对家乡的那份炽热的情怀,深深地触动了我。从那以后,“乡愁” 这个词便在我心中扎了根,它时而让我忧愁,时而令我欢喜,时而又让我满心热血,正如那句 “何人不起故园情” 所描绘的那般,乡愁成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p><p class="ql-block">童年的记忆虽已模糊,但每一个片段都能让我浮想联翩。那时,我们还处在人民公社时期,我家属于留村生产大队第五生产小队。父亲身兼数职,既是大队的现金保管,也是花椒林业队的队员,当然,大队还有种植苹果梨的大林业队。母亲则是普普通通的小队社员。大姐已成家,在留村大队的另一个小队,她的儿子和我年纪相仿,我俩整天带着小伙伴们,推着铁圈在村里到处玩耍,一刻也闲不下来。大哥成家后,担任小队的记工员,小哥也和大家一起生活,而小姐还在大队学校念书。</p><p class="ql-block">父亲和他的队友们在小石头垒砌的花椒树梯田边忙碌着,那一把把伞状的花椒树,散发着阵阵芳香,漫山遍野都是他们施肥、浇水、锄草、剪枝的身影。母亲和社员们在田间一字排开,专注地间苗、锄草、收割,打谷场里,切谷、簸谷时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小时候,我也曾被父母锁在家里,睡醒后发现空无一人,因害怕而撕破糊窗户的麻纸,把头伸出去嚎啕大哭。我还曾在大林业队采摘苹果、梨时,偷偷去框里抢着吃,结果被支书发现后叱责,恼羞成怒的我和他大吵大骂,害得爹妈晚上在大喇叭里被不点名地批评。还记得打谷场里,一堆堆粮食、蔬菜上都埋着写有社员姓名的字条,大家按照字条上的名字,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搬回家。模糊中,家里常常向大队借粮食度日,旱井在冬春季节时常干涸,爹妈经常半夜就去东凹老井排队担水。邻里们相聚在一起,少则五六人,多则十余人,围着大槐树,端着大粗碗吃饭,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这样的场景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大队里有幼儿班、小学,还有初中,初中好像是两年制的。大队的街道和田间路都是黄土路,上面沾满了麻绳鞋底和骡车的车辙印。夏天的炎热早已忘却,但冬天的寒冷却记忆犹新,每年冬天我的脚都会被冻伤,所以一进家门就赶紧爬上热烘烘的灶台。留村的街巷并不多,却横七竖八地交错着,夜晚来临前,到处都是人,只要在街巷里玩耍,我就从未感到过害怕,那种浓浓的人气,让我的童年快乐无比。</p><p class="ql-block">村里上学的记忆要清晰许多。小学的老师大多是本村人,他们是民办老师,像王熊苗、田爱平、张起付、原林学;也有公办老师,但不是本村人,比如孟土旺、石天平、陈卫江。在他们的领唱下,我唱着 “公社是棵常青藤”“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让我们荡起双桨”“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从一年级读到五年级。在这段时间里,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生产小队解散了。除了村里的大、小林业队没有下放,其余大队的田地、牲口、农具都分到了农户手中,“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开始实行。大、小林业队仍由村集体经营,但也进行了承包,承包内容涵盖施肥、浇水、锄草、剪枝、育苗,采摘和销售则由村委统一组织,按照采摘的重量给村民算账。</p><p class="ql-block">村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耕种,勤劳的人还开垦荒山坡,把山坡修成梯田,种上花椒树、核桃树、柿子树、梧桐树。我家除了耕种分得的耕地,还开垦了不少荒坡,种上了粮食,还栽了土豆、北瓜、南瓜、红白萝卜、菜根,以及花椒树、柿子树、核桃树、杏树、桃树。家里的粮食不仅够吃,还有了剩余,每年还能卖些花椒、柿子、核桃增加收入。与此同时,村里打出了深井,有了活水,还修起了存水池,活水被抽到苹果园。果园附近有地的村民在自家地里栽上了苹果梨,一些人家也开始盖新房子。村里除了供销社的小商店,还新开了好几家小卖部。机灵的年轻人外出打零工、搞副业,有收草帽条的、收山货的、卖冰糕的、下煤窑的、打家具的、当包工头的、参加八音会的;妇女们则做鞋垫、编草帽条、养猪、养鸡,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我家也在仁池地批了新的宅基地,开始陆续盖新窑。大姐夫去漳村下煤窑,大哥拉着二胡参加了八音会,小哥卖起了冰糕,对岸的田腊霞家开了小卖铺,卖着酱、醋、油、盐、烟、酒、茶。打零工、搞副业、做商贩的人不常在家,平日里村里的人少了些,但一到过年和六月十五庙会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村里顿时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村庄里原本就种了许多苹果、梨、花椒、核桃、柿子,如今不仅数量增加了,品种也更加丰富。村委还在荒山坡上栽种了大量松柏树,村里四季都充满生机,三季果木飘香,四季绿意盎然。</p><p class="ql-block">县里上学时,假期还能在村里待上一段时间,那些所见所闻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深夜里经常记账,村里花椒、苹果、梨卖出去的现金都由他保管,家里时常放着不少现金,我们也都帮忙看护。家里种了四亩地,父亲还承包了小林业队花椒梯田的耪地、锄草、剪枝工作,再加上开垦的荒坡和栽种的各种果树,一年到头,爹妈忙得不可开交。虽然辛苦,但家里的经济还算宽裕。那时父亲已经六十岁了,体力大不如前,哥哥姐姐都已分家单过,我在假期也会帮着耕种、耪地、采摘花椒核桃柿子。立秋时节,我还会和母亲一起去村小林业队摘花椒挣点钱。摘花椒的姿势,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摘花椒时,要先把篮子挂在要摘的花椒树枝下,姿势分为单手摘和双手摘。单手摘时,篮子随意挂在花椒枝下就行,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拽拉布满尖刺的花椒树枝条,再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下枝上橘红、大红或深红的花椒爪,放入篮子里。双手摘时,篮子要挂在胸口、肚脐或腿能固定的位置,这样就能固定住要摘的花椒树枝,然后用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分别掐住花椒爪,丢进下面的篮子里,远远看去,就像在往篮子里撸花椒一样。我摘花椒用的是单手,一天也就摘十来斤湿花椒,小姐双手摘,一天能摘十五六斤。我上高一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在村里的现金保管业务转给了别人,承包的花椒树梯田也做不了了,家里的收入少了许多。我在上学的同时,和母亲一起经营着父亲留下的土地和果树,母亲还在家里养鸡、喂猪,闲暇时编些草帽条。那段时间,我学会了很多农业技术,像犁地、耙地、耢地、摇耧播种。</p><p class="ql-block">到省城上学后,因为在省城,即便假期我有时也会在外打零工,回家的次数比上中学时少了很多。偶尔回家,还能看到场地上晒着的红彤彤的花椒,晒干的花椒有的睁开了口,花椒籽有的掉了下来,有的摇摇欲坠。有集体的花椒,也有村民自家的,花椒梯田依旧郁郁葱葱。还能看到村民们在集体的大林业地里采摘苹果和梨,一筐筐红彤彤、黄橙橙的果实被运往集体的储藏室,梨果的芳香沁人心脾。也见过系着大白围裙、戴着白帽的村民在罐头厂工作。母亲让我去加工谷子、小麦和玉茭时,村里有三四个加工作坊可以选择;拿着小麻籽或花椒籽去压油,也有三个油坊可选,村里还有三家豆腐坊。过年的时候,村子里依旧热闹非凡。村里有唱落子戏的传统,过完初五,村委就组织排练,正月十五期间在戏台自导自演。像《二进宫》里,田保同演杨波,毛鸡演徐延昭。东边场还布置了灯盏地,村民们提着自己糊的灯笼,在统一指挥下转街巷、转黄河灯。六月十五唱大戏的时候,我虽然不在家,但那种村里人汇集一堂热火朝天的感觉,我始终能感受得到。</p><p class="ql-block">我记忆中的 “乡愁”,是工作之前的时光,那时的家乡充满欢乐,春意盎然,鸡犬相闻,人气十足,作为留村人,我感到无比光荣。工作后,我和妻子把家安在了长治,母亲的责任田和树木都转给了哥哥们,母亲也常和我们住在一起。由于我的工作性质,工作场所不断变动,只有母亲回家或过年的时候,我才偶尔回去一趟。母亲去世后,我几乎就没再回去过。</p><p class="ql-block">刚参加工作时,我参与平顺至龙镇公路改造。看到西沟村的黄梨汁厂、龙家村的水泥厂,想到自家村里也有罐头厂,我心里满是欣慰;看到本村的桑世忠带着村民做劳务,为家乡有包工头而感到自豪。在县城上班时,看到同村的人通过上学分配工作,无论老少,我都为家乡有这么多人走出山沟而欣喜;星期天休息去吃快餐、理发,看到同村人开的店铺,我会为家乡有这样的买卖人点赞。下乡工作时,在漳河沿岸看到遍布的花椒梯田,却觉得十分凌乱,尤其是省道附近的花椒树被黑色灰尘遮盖,失去了往日红绿相间的风采,面目全非,我不禁怀念起家乡那绿意浓浓、点缀着红星的花椒树山坡,对眼前的景象嗤之以鼻。出差时看到唱大戏,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戏班,模糊记得家乡的戏班还去过武乡演出,戏班的行头和 “平顺留村落子剧团” 的名称还隐约印在脑海里,家乡人在村里就能自娱自乐,那种美好早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p><p class="ql-block">随着工作调动,再次回到家乡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些陌生。罐头厂的窑洞还在,可那些穿着大白围裙、戴着白帽的村民却不见了,只留下一排排黑洞洞的窑洞。满山坡的梯田里,花椒树有的枯萎,有的荒芜,偶尔几棵新树苗在风中瑟瑟发抖。苹果园里,苹果树、梨树被砍掉了很多,只剩下漆黑的树桩,有些苹果园已经变成了农家院落。曾经弥漫全村的花果香,若不仔细闻,都感觉不到村里是否种有苹果、梨和花椒树,倒是漳河沿岸村庄的花椒打出了 “大红袍” 的名号。过年时自娱自乐的大戏也没了,老演员去世了,年轻演员都出去打工了。原来在城里做买卖、上班、当包工头、打工的人,基本都在城里买了楼房,孩子也进城上学了,包括我在内,大家基本都不回村里了。村里很多人家的大门,像我家的一样,挂着一把锁,让人望而却步。村里的粮食加工作坊、压油作坊都没了,豆腐坊还剩一家,村集体经济和大、小林业队也都消失了。往日里串门的乡亲、围着大槐树吃饭的邻居,还有那棵大槐树都不见了,冬日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却多了起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过年时也冷冷清清,元宵节时,唢呐鼓乐队带领着提着自糊灯笼串街串巷的队伍也没了,东边场的转黄河灯盏地虽然还在,但 “万” 字型灯盏地被村民占了不少,面积小了很多。曾经的人气似乎都飘走了。</p><p class="ql-block">近年来回家,我发现村里有了新变化。黑色路面从村口一直通到村委大楼,这里原来是罐头厂的位置。灰白的水泥路贯穿全村,小巷道也都进行了水泥硬化,家家户户出门就是水泥路。石头水泥浆砌墙保护着快要坍塌的土台,自来水接到了每家每户。村委大楼后面,整齐的二层楼新房拔地而起,临街房屋被刷得雪白雪白。原来的小学教室不再是学校,在村委办公楼前原第十三生产小队的打谷场上,盖起了新的二层校园。曾经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可街上的人却寥寥无几。听说学校总共只有十几个学生,老师却有八九个。夸张点说,平日里村庄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p><p class="ql-block">工作后的 “乡愁”,是离开家乡后的时光。花椒树少了,干石山坡露了出来;苹果园变小了,好多都变成了荒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小伙子多了,姑娘们都走出了村子。人越来越少,村子也越来越安静,留村人的风光不再。</p> <p class="ql-block">村子变了,变成了只有老人们守着的地方,我记忆中的、看到的、感受到的,难以用言语形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时常默默念叨着这句诗。我不是有钱人,不知道能为家乡做些什么。家乡现在基础设施不错,可没有产业,也没有年轻人,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根据《平顺县志》记载,公元前 205 年婴东村改为留村,至今已有 2230 年,难道留村的发展要在这里断代吗?在困惑之中,我也看到了一丝希望。村里重修关帝庙时,游子们自发成立了一个叫 “点滴心” 的志愿者群体,主旨是 “配合村委,规划家乡,志愿服务,奉献财智”。据我了解,现在想加入这个群体的人很多,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熟悉的;有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也有只听说过名字却从未见过面的。我期待着未来能依托这个志愿者群体,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留住我的 “乡愁”,也留住留村的美好。</p> <p class="ql-block">张晚拴,留村人,高级工程师。曾工作于平顺县交通局,山西省公路局长治分局、山西太行路桥有限公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