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岭上绽放的“金达莱”

清水无香

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75周年！纪念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胜利73周年！上甘岭战役虽始于15军，但完胜于12军！致敬上甘岭战役的无名英雄一一12军前辈们！ 【题记】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无论古今中外，战争从未让，也不可能让女人走开！自从1927年八一军旗从南昌升起，我军一代代女兵前仆后继、浴血沙场！从井冈山到宝塔山，从祁连山到五指山，从大别山到太行山，从大渡河到赤水河，从湘江、赣江、嘉陵江到鸭绿江……在我党夺取政权、捍卫主权的历次革命战争中都留下了中国女兵矫健的身影，她们是铿锵玫瑰，是巾帼英雄，是残酷战场黑色风暴线上最美丽的风景！ 2020年的深秋，在北京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主题展】的上甘岭展厅，我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两位女兵正在上甘岭炮兵阵地上为战士们演唱，照片上的大炮是门英雄炮，上面可清楚地看到“五圣山，英雄山，神勇炮兵把敌歼”的标语。下面讲述的就是这张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这张照片是整个展厅里唯一一张反映女兵战斗在上甘岭的照片。在这张老照片前，我情不自禁地讲述了照片中二位女兵的故事，讲完一看，有20多位年轻人在听我讲解。 这张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由同一个战地记者拍摄的，刊登在《解放军画报》1953年第3期上，与军博那张只是角度不同。老照片真实地记录了战斗在上甘岭前沿阵地的志愿军三兵团12军31师女文工团员们，也是国内第一张公开发表的反映女兵战斗在上甘岭的照片。 时光在记忆的长河中流淌……照片上的两位阿姨，我从小就认识，个子高的叫耿玉兰，个子矮的叫钟平均。那是在60年代苏北31师师部大院，我家和耿阿姨家是邻居，而钟阿姨的爱人肖丹叔叔当时是师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是师里的笔杆子。 耿阿姨和钟阿姨都是1949年12月重庆解放参军的。耿阿姨年轻时身材修长，她的父亲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是高级工程师。新中国成立后任铁道部总工程师，50年代初，作为援外专家被派往越南河内帮助修建铁路。一年后因操劳过度，不幸突发心梗倒在工作岗位上，年仅57岁，被追认为烈士、中共党员。时任越南总理范文同亲自参加了她父亲的葬礼。 耿阿姨性格直爽开朗，喜欢和我们小孩子聊天，我对抗美援朝的认知，最早就是从耿阿姨那里听到的。耿阿姨对我讲了很多在朝鲜的经历，但给我记忆最深的是：女兵来例假时过冰河把河水都染红了；没有卫生纸，她们就把棉大衣里的棉花抠出来用……可她从来没讲过曾参加过上甘岭战役。 钟阿姨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她参军时只有14岁，她的父亲是重庆著名的树人中学的教师。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1951年3月，她刚跨过鸭绿江，就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那是在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师文工队跟随师直机关向敌纵深穿插，在涉水过江时，身材瘦小的她一下子被水浪冲倒，没来得及呼叫就呛了几口水，眼看要沉下去了，多亏旁边的一位男兵把她拉了起来…… 还有一次更危险！当时，文工队正在前沿阵地为战士们演出，突然一架敌机府冲下来，“轰”的一声，一颗汽油弹落在了她不远处。她立即卧倒在地，感觉右腿失去了知觉，但此时她一点不敢动，因为怕暴露目标会引起敌人更猛烈的轰炸。汽油弹呼呼地燃烧着，火舌舔着她的脚底板，她咬着牙，忍着剧烈的疼痛，眼看火苗就要烧到她了，这时一位姓聂的男兵（大学生参军）高声叫道：“小钟，不要怕！”说着，这名战友爬了过去，帮着她一点一点地挪离了危险地带。在此之前，钟平均对战争的印象都是从电影和书本上看到的，但一踏上朝鲜的土地，战争就如此残酷而又真实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1952年10月下旬，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进入了最危机的阶段，坚守在上甘岭高地的1 5军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创，前沿阵地多个失守，有的连队几乎拼光了。军长秦基伟心急如焚之下拨通了三兵团首长的电话，请求火速派部队来支援。12军首任军长，时任三兵团代司令员的王近山（开国中将，电视剧《亮剑》的主要原型）和三兵团副政委杜义德（12军首任政委、开国中将）接到电话后，当机做出他们军旅生涯中最后一个重要决定，即刻派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老部队12军（原二野六纵）开赴五圣山，同时命令他们的老部下，骁勇善战的12军副军长李德生（55年少将、88年上将）担任上甘岭五圣山指挥所的总指挥，统一协调参战的12军和15军。此时的12军31师，刚刚在中线金城地区打了一年的防御战，正在返回谷山休整的路上，忽然接到李德生副军长的命令，令其火速开赴上甘岭增援15军。军令如山！由于师长赵兰田刚调走，新任师长吴忠还末到任。31师在政委刘瑄（后任12军副政委、开国少将）、副师长李长林（全国首届战斗英雄、后任12军副军长、新疆军区副司令员）的带领下，立即调转方向，日夜兼程赶赴上甘岭，接替了1 5军4 5师的阵地一一位于上甘岭主峰的597.9高地。 在上甘岭战役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为了鼓舞前线官兵的斗志，31师师首长特意按排师文工队到前沿阵地进行慰问演出。于是，在寸草不生硝烟弥漫的上甘岭上，战士们欣喜地发现活跃着一支战地文工队。他们不仅带来了师首长的问候，带来了祖国慰问团的慰问信、慰问品，而且深入前沿阵地收集素材，创作节目，把战斗中的英雄人物和事迹编成快板、数来宝、对口词、小合唱等通俗易懂的文艺形式，给激战正酣的战士们送去鼓舞斗志的精神食粮！ 耿玉兰和钟平均都是第一批奔赴上甘岭的文艺小分队成员，小分队十几人，仅有4位女兵。从文工队的驻地到上甘岭有20多公里的山路，途中要穿越三道敌炮重点封锁线，随时都有负伤牺牲的可能，但她们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们已经历了近两年的战火考验，亲眼目睹了战友的牺牲，体验到失去战友痛彻心扉的悲伤，已经由幼稚单纯的青年学生成长为坚强的文艺战士。她们为自己能与男兵一样，亲身到上甘岭第一线而感到荣幸和自豪！ 耿玉兰（前排左3）与31师文工队战友在金城前线。当文艺小分队历经艰险，风尘仆仆地爬上五圣山最高点597.9高地时，只见整个山头光秃秃的焦黑一片，没有一棵树、一根草！美军扔下的汽油弹还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遍地都是弹壳碎片，足有几十厘米厚，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 文工团员们深入到狭窄的坑道里为战士们演出，最近的坑道距敌人只有几十米，能听到美军的讲话声，在太阳光的反射下，可以看到美军的钢盔在闪烁…… 他们首先来到英雄的连队一一91团3营8连，该连是最早接替15军45师135团进入597.7高地的。“王成式的英雄” －－特等功臣朱有光、王万成烈士和一等功臣、二级战斗英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级国旗勋章获得者蔡兴海均出自于该连，全连战后荣获集体一等功，《人民日报》1952年12月6日在头版头条曾报道了该连的英雄事迹。文工团员上去时，8连刚从最前沿的9号阵地换下来休整，随时准备投入新的战斗。连部设在6号阵地一个稍大的猫耳洞里，连长、指导员见他们到来，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在子弹箱上休息。刘怀珍指导员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开水都招待不起。＂文工团员们忙说：“别客气，我们带水了。＂ 连长首先介绍了战斗情况，他说：这儿离597.9高地最前沿的阵地只有几百公尺，敌人的炮火经常朝这里袭击，机枪也可打到这里。阵地上的交通沟被炸得残缺不全，有的地方必须跑步通过。连长重点介绍了8连4班的情况：在第一天的战斗中，副班长蔡兴海创造了“包饺子”和用手榴弹“打空爆”的战法，全班以轻伤3人的代价，打退敌1个排到1个连的7次进攻，歼敌400余人，以最小的代价大量地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受到三兵团首长的表彰，并推广了他们的打法。 接着，刘指导员带领文工团员来到8连4班住的猫耳洞里，只见地上铺着薄薄的稻草，上面铺了几块雨布，战士们整齐地坐在地铺上，见文工团员们进来，他们热情地鼓掌欢迎。 文工团员首先给战士们宣读了师首长的慰问信，又把祖国慰问团送的香烟和糖果分给大家。战士们看到糖果袋上印着几个红字：＂祖国一一我的母亲＂，香烟上印着＂打击侵略者＂，高兴地议论起来：＂是祖国慰问团送的”；“祖国的亲人等着我们的胜利消息哩！＂ 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由男队员尹家浩说快板，呱嗒板儿一响：＂8连4班打得好，上甘岭战斗立功劳......＂战士们一听，前天打的仗今天就编成节目了，高兴的直鼓掌。接着耿玉兰和钟平均在二胡的伴奏下，为战士们演唱了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王大妈要和平》、《歌唱二郎山》、《慰问志愿军小唱》，受到战士们的热烈欢迎，要求她俩多唱几个。但刘指导员考虑到时间有限，还要到下一个猫耳洞去演出，就带他们离开了。临离开时，蔡兴海紧紧握着钟平均的手，大声地说：＂请你们告诉师首长，我们一定用更大的胜利向祖国亲人报喜！＂ 为了让每一位战士都能看到节目，他们跑遍了前沿阵地的每一条坑道，哪怕只有一两个战士也要为他们唱上一支歌。有的猫耳洞太小，直不起腰，她们就跪在地上为战士们演唱。嗓子哑了，腿麻了，仍然坚持不下火线。战士们感动地说：“你们别演节目了，就凭你们这么小的女同志都能到前沿阵地来，见到你们就格外高兴，请回去转告首长，请他们放心，有我们守在这里，敌人就打不过来！” 第二天，文工队又来到炮兵部队慰问演出。炮兵部队的阵地构筑在五圣山北面山坡的树林里，这里虽然不像前沿阵地那么危险，但也经常遭到敌人炮火的袭击。演出时，经常歌唱到一半，敌炮弹就呼啸而来，战士们便要他们到掩蔽部避一避，等排炮过后再继续演出，有时唱一支歌要被打断两三次。后来，他们根据敌炮弹的响声釆取灵活行动，如炮弹＂呜......＂地飞过头顶，说明爆炸的距离远，就照常演出。如炮弹声变成＂哧......＂说明距离很近，他们就进入掩蔽部躲一躲。这样演出的时间就能缩短一些。 下午，文工队员来到最后的一个演出点一一某榴弹营8连的一门“英雄炮”前。这门炮因为发射准确率高，歼敌数量大而荣立二等功，被誉为“英雄炮”。 在上甘岭战役胜利50周年时，钟平均阿姨曾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在上甘岭为英雄歌唱》，生动地描述了当年的场景，阅后使人身临其境，下面选载部分： 下午通讯员带我们来到炮兵阵地，根据连长的介绍，我们又现编了一首双人快板《神勇炮兵把敌歼》，由我和尹家浩演出。正在演出时，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各就各位，准备战斗！＂战士们像闪电一样，各自奔向自己的炮位，推上炮弹，握紧栓绳，憋着气，攒着劲，等待开火的命令。通讯员赶紧招呼我们到掩蔽部休息，我们都不愿进去，能亲眼看着我们的大炮歼灭敌人，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呀！ 这时指挥员下了命令：“全体速射！”“开炮！”“开炮！”阵地上响起了一片喊声。英雄炮的炮长连声喊道：＂放！＂＂放！＂，顿时，阵地上炮声轰鸣，大地颤动，通讯员示意叫我们用手把耳朵捂起来，嘴巴张开，这样不会使耳朵感到难受。大约过了半小时，战斗结束，树林里又安静下来。战士们擦去脸上的汗水，穿上刚才脱下的棉衣，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着大树，我们的演出又开始了。我和尹家浩接着说完《神勇炮兵把敌歼》的双人快板，这时电话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打得好！步兵老大哥又要为你们请功啦！＂我们也放开嗓子激动地喊道：＂炮兵同志们，打得好呀！狠狠地打！我们一定为你们请功！＂这时，解放军画报社的一位摄影记者刚好也在这釆访这门英雄炮，正当我和耿玉兰对唱《美军十大怕》时，为我俩拍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不久就刊登在《解放军画报》上。 耿玉兰（左）与钟平均在朝鲜 钟平均阿姨的回忆文章真实地记录了70多年前的战地往事，让我们领略了当年女兵在上甘岭的英姿和风采！ 钟阿姨当年在31师文工队是年龄最小的，却是队里的多面手，她不仅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而且能演小话剧、小歌剧。她和队里的男演员任红举（著名军旅音乐家）主演的小歌舞《侦察排》曾演遍了全师各个连队，还代表12军参加了志愿军总部的文艺汇演，并获了奖，为此她荣立了三等功。 两位阿姨在朝鲜的生活照，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战争的阴影，而是充满着清纯和自信。 耿玉兰和钟平均不仅是舞台上的好搭档，生活中也是好姐妹。钟平均刚到朝鲜时，不太会梳辫子，耿玉兰像大姐姐一样帮她梳头扎辫子。每逢去扛粮食，耿玉兰也都留她在家，自己冒着被敌机轰炸的危险，来回几十里地扛几十斤重的粮食。她俩在战火中结下的纯真友谊一直延续了70多年。 2015年，我为了写作《兵妈妈》一书，多次赴徐州和南京采访耿阿姨和钟阿姨。在耿阿姨家，她拿出了几封钟阿姨写给她的信，其中一封这样写道：“耿大姐，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五圣山炮兵阵地演唱时的情景吗？……回忆在朝鲜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每个阶段的事情都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真有说不完的话。还记得我们宿营在靠铁路的那晚，飞机不断地轰炸，我们四人(刘祖华、尚奇、你、我)在一起说：“我们要当烈士呢！”但是，大家不是悲观的语气，而是一种乐观无畏的语调在说着、笑着，我们多么单纯可爱。每次遇到紧要关头，我们没有哭，没有惊恐。我们确实经受了残酷战斗的考验，我们一生中没有任何遗憾……照片是重新加印的，看着我们年轻时的风采也有青春和美丽。”钟阿姨的信真实地反映了她们那代女兵的心路历程！虽然，她们不用像男兵那样冲锋陷阵，真刀真枪地和敌人面对面干，但她们同样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她们把手中的二胡、快板、手风琴当作武器，不畏艰险，不惧牺牲，哪里有战士，哪里就会出现她们的身影。行军路上，她们手拿快板跑前跑后，为战士们加油鼓劲；战斗间隙，她们把战场当舞台，跳舞唱歌，振奋军心。她们是电影《英雄儿女》真实版的王芳，是朝鲜前线最美丽的“战地百灵”。 我在采访时曾问两位阿姨：“战争带给你们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她们回答：“战争带给我们最大的财富是心态变得豁达了，能以乐观的态度，微笑地面对不如意的生活而毫无怨言。”“比起那些将青春永远留在朝鲜的战友，我们现在活着是多么幸福。”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生命如果跟时代的崇高的责任联系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永垂不朽。” 如今，两位阿姨已从风华正茂的豆蔻年华步入人生的暮年，都已经是90多岁的高龄了。她们的人生虽然没有轰轰烈烈，富贵荣华，但她们很知足，因为她们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祖国，献给了军队，献给了人类的和平！她们无愧于时代，无愧于“最可爱的人”这个光荣称号！ 2000年10月，在纪念抗美援朝50周年的日子里，著名军旅作家魏巍曾为12军31师文工队题词：“战地的金达莱是美丽的”。金达莱是朝鲜的国花，每到春天漫山遍野地绽放，她生命力顽强，色彩艳丽，用“金达来”比喻朝鲜战争中的女文工团员非常贴切、形象！ 钟平均（左2）和战友在上甘岭慰问演出后与朝鲜翻译官合影 钟平均（右）与战友谭宗荣（左）以及在战场上救过她的战友聂度敬（后）。 耿玉兰（二排右1）与战友在上甘岭战役后到91团1营慰问演出，前排中为时任营长，今年100岁的刘天昌叔叔（后任师长）。 1953年春天，耿玉兰、钟平均及战友与师首长合影于东海岸元山。 《解放军报》近年刊载二位阿姨的事迹。 2023年10月，在东方卫视拍摄的纪录片《上甘岭》第3集中，钟平均阿姨回忆往事。 钟平均阿姨从朝鲜回国后，调到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 钟平均阿姨与肖丹叔叔既是战友又是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亲密爱人。 祝福两位兵妈妈晚年健康快乐，福寿绵长！ 该文原载于本人主编主撰的《兵妈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中，此文是我写的长文“绽放的金达莱”的节选。 2017年夏，在上甘岭战役胜利65周年时，我来到了丹东鸭绿江畔，重走父母当年走过的路。 “我不盼望我的墓碑上饰着诗人的桂冠，却只要战士、宝剑和盔帽。” 一一海涅【德】 作为上甘岭战役主要参战部队12军后代，我们永远缅怀和致敬我们英雄的前辈一一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是我们心中大写的人！ 【感谢耿玉兰阿姨、钟平均阿姨接受我的采访，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和老照片；也感谢31师后代赵力、刘超宁、李晓菊提供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