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碓窝,又叫碓臼、碓舂等,是老家乡亲们的一种石制、铁制或木制的深窝状生活用具。它有大小之别,配有碓锥和碓杆,用来舂米、舂面、磨花椒、磨辣椒粉等东西。最小的碓窝在灶房里常见,用来碾细蒜瓣、花椒或胡椒等作料,乡亲们叫它罍钵、擂钵或擀钵。</p><p class="ql-block">我家老屋后院的青石板上,那个布满大小裂纹的碓窝,总让我想起外婆的那双莲花般小脚。石臼凹陷的弧度,恰似外婆常年裹着蓝布围裙的腰身。杵杆上的包浆,是岁月反复摩挲出后呈现的油光焕发的琥珀色。五十年前的霜降那日,我蹲在瓦檐下看外婆舂新米,桂花的甜香和着糯谷的清气,在晨雾里织成柔软的蚕茧。外婆的小脚踩着碓杆,一起一伏,发出不规则的吱呀吱呀声,好像刚出土的磬器里发出的音乐声。</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碓窝在老家还很盛行,既没有通电,也没有人能买得起打米机和磨面机,碓窝就成了乡亲们舂米、舂面和磨粉的唯一工具。父亲从三十里外的石匠铺,气喘吁吁地扛回它时,石臼里还带着还未褪尽的凿痕,像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带着的胎记。</p><p class="ql-block">立春时,乡亲们要舂糯米做年糕,我总爱趴在窗棂上看乡亲们排队用碓窝。碓窝成了乡亲们眼里的抢手货,但乡亲们讲秩序,懂规矩,总是轮个先来后到,或是传承着尊老爱幼,从不为争碓窝而发生争吵。四根木柱支起的碓架,吱呀吱呀在雨雾里摇晃,雪白的糯米在石臼里翻腾着,渐渐透出白玉的润泽。春分的雨丝斜斜穿过屋檐,在碓窝边缘凝成珠帘,坠落的瞬间与杵杆起落的节奏高度重合,应和着汉子们踩碓杆时,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号子声。</p> <p class="ql-block">最令我难忘的是,我七岁那年的寒露节气。我因贪食生枣坏了肚子,整夜烧得滚烫。鸡鸣三遍时,母亲摸黑起来舂药,月光把她的影子拓在土墙上,随着杵杆起落忽大忽小。柴胡、葛根、甘草等几种草药,在石臼里碎成褐色的云块,药香混着晨露的气息,漫过雕花木窗。天刚蒙蒙亮,母亲端着粗瓷大碗进来,碗底还沉着未滤净的药渣,像漂着几尾游弋的墨色小鲫鱼。</p><p class="ql-block">后来村里通了电,打米机哼哼两声,就能吐出白色的新米,钢磨嗡嗡两声,就能吐出雪白的面粉。碓窝渐渐成了母亲晾衣架的基座,石臼里积起铜钱厚的青苔,像画家画纸上泼染的绿。在某个秋分,我看见父亲蹲在碓架边,用竹篾慢慢刮去木榫间的蛛网。他的蓝布衫被夕阳染成酱色,手指抚过磨出凹痕的杵头,像是在点数悄然逝去的年轮。</p><p class="ql-block">有年清明时节,我回到故乡祭祀,发现老屋在翻新时,碓窝被移到竹园角落深处,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犹如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门前的黄土地里。雨水在石臼里酿出半汪碧泉,浮着几片早凋的黄竹叶,像是一汪思念父亲的眼泪。我试着踩动碓尾,陈年的木轴竟还能发出熟悉的吱嘎声,像父亲生前接连不断的咳嗽。只是再没有金黄的稻谷和麦粒,等着被唤醒。暮色漫过山梁时,竹影在石臼的积水中晃动,恍惚又是外婆或母亲弯腰舂米的侧影。风起时,满园新竹沙沙作响,仿佛千万根杵杆,在看不见的石臼里起起落落。</p><p class="ql-block">竹叶筛落的阳光,在碓窝里慢慢游走,我忽然记起那件永远停在正月里的往事。十岁那年的元宵夜,父亲往石臼中埋了坛冬酿。他用新蒸的糯米饭垫底,层层铺上桂花与酒曲,最后用油纸封住坛口。他满怀期待地说,等我们的老幺娶媳妇时,这酒就一定熟透了。可是没有等到酒坛被揭封的那一天,父亲就走了,酒坛也永远沉睡在碓窝深处。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石坎,乡亲们拆走碓架当了柴烧,石臼从此就歪斜在泥泞里,像被拔了根的牙齿,有些错乱无序。</p> <p class="ql-block">最惊心动魄的记忆,停留在八十年代初的一个谷雨。二哥从外地打工回来,带回一台咿咿呀呀的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缠绵悱恻,抑扬顿挫,顿时惊飞了门楣上的两只燕子。父亲把《甜蜜蜜》《小城故事》的磁带扔进碓窝里,愤怒地抄起杵杆,要砸碎他认为的靡靡之音。可二哥却认为它是余音绕梁呢。母亲扑上去护住石臼的那一刹那,杵头挨着她的发髻划过,打落一支外婆留给她的竹节簪。从此,那根簪子每逢梅雨季节,就泛出幽幽的铜绿目视着天空。</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我给碓窝拍照时,发现碓窝内侧有条蜈蚣状的裂纹。村里的老石匠眯起一双鹰眼,端详碓窝半晌,突然笑着对我说,这是你七岁那年砸出来的吧?记忆猛然间就鲜亮鲜活起来。那个偷偷舂核桃的黄昏,我抡起铁锤想敲开果壳,尽管小心翼翼,却也一不小心让碓窝崩开一道伤口。母亲举着笤帚追了我半条田埂,又撵了我半里山坡,笤帚最终没有落到我的身上,而是用裂缝卡住杵杆,教我如何借力打好一窝年糕。</p><p class="ql-block">冬至祭祖时,我往碓窝里倒了半碗新酿的米酒。月光漫过石臼边缘的缺口,恍惚看见许多透明的手在虚空中起落。穿对襟衣的外婆,裹花头巾的母亲,扎绑腿的父亲,还有在襁褓中就被碓窝声哄睡的先人们,都在粼粼酒液里轻轻摇晃。远处飘来祭祖的爆竹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石臼中的涟漪却固执地保持着旧时的韵律清音。</p><p class="ql-block">离开老家那天,我把五岁的儿子抱到碓窝边。他的小手摸着冰凉的杵杆,突然仰头小声说,这个杆杆滑滑的,像是嗲嗲的玉镯子。我们老家都称奶奶为嗲嗲。我喉头猛地发紧,鼻子猛然发酸,那支被岁月盘出光泽的杉木杵,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玉镯?只是我们这代人,早已失去了将时光摩挲成玉的耐心和恒心。</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年离家到外地参加工作时,母亲突然往我包里塞了一个小布包。打开看时,是碓窝里积了三十年的陈米,混着这些年落进的竹花与尘屑,竟在布袋里自成小小的山河。我出门临行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爆裂声,那些被石臼吞吐过的春秋,正在米粒的缝隙中悄然苏醒,萌芽开始开枝散叶。</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大人们,将碓窝从角落里搬出来,开始忙碌的春米工作。那时候的我,总是围着碓窝转,目不转睛地看着大人们熟练地操作着,我也时不时地帮上一点小忙。每次在外贪玩回到家,一推开家门,一股浓浓的年味就扑面而来。屋里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红的福字贴满了门框,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和祥和。</p><p class="ql-block">大人们忙着打扫屋子,准备年货,孩子们则有说有笑地玩耍起来。我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一起为新年做着准备。“回来啦!”母亲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嗯,我回来了。”我也微笑着回应母亲的问候,心中满是对家的眷恋和对母亲的依恋。“快过来看看,你的碓窝还在外面呢。”母亲指着墙角说道,“等过几天春耕开始了,我们就需要用到它了。”</p><p class="ql-block">我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了那处熟悉的碓窝。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但它依然坚固如初。我轻轻地触摸着它,仿佛能感受到它所承载的那段历史和记忆。“妈,这碓窝有多少年头了?”我好奇地问道。母亲笑了笑说:“都十几年了吧,都给你说过,那是你父亲从三十里外的石匠铺扛回来的。以前啊,我们都是用它来舂米的,现在虽然有了打米磨面的机器,但我还是习惯用它,感觉这样更有年味。”</p> <p class="ql-block">如今回忆起母亲的话语,我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那段美好的时光。是啊,碓窝不仅仅是一件农具那么简单,它更是我们家的传承和记忆。每一道裂缝,每一处磨损,都见证了我们家的历史变迁。</p><p class="ql-block">我又想起父亲在碓窝边忙碌的身影。“老幺,快来帮我把那个碓窝抬到院子里去。”父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我转身快步走到院子里,只见父亲正站在碓窝旁佝偻着身子。“爸,您这是……”我疑惑地看着父亲手中的碓窝。父亲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石臼说:“这是我年轻时用来舂米的工具。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带电的生产设备,只能依靠这些传统工具来维持生计。”</p><p class="ql-block">说着,父亲便开始为我演示起来。只见他熟练地拿起碓窝上的木柄,用力地敲打着碓臼里的稻谷。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咚咚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艰辛的岁月历程。“爸,您辛苦了!”我忍不住心疼地说道。父亲摆了摆手,深情地对我说:“傻孩子,这些都是爸爸应该干的。看着一家人吃上了饱饭,再累再苦都值得。”听着父亲的话,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在岁月的长河中,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和传统。碓窝,这一古老而充满智慧的传统工具,便是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生产工具,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文化的传承。它见证了我们的成长,承载了我们的记忆,也寄托了我们对未来的希望。(2025年2月21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