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1 年 8 月 31 日,车铃铛布满锈红的裂缝,缝隙里还嵌着稻穗碎屑,这是我骑着二八大杠冲进衢州二中时,留存下的最后一点来自田野的印记。后座绑着的尼龙网兜里,母亲细心地塞了十二个染红的喜蛋。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这份荣耀,足够让父亲在他工作的粮管所里得意好一阵子了。</p><p class="ql-block">开学典礼的梧桐树下,我特意穿上过年时堂姐夫送的草绿色军装,本以为足够体面。直到看见穿连衣裙的女生们从凤凰牌自行车上轻盈地翩然跃下,我才惊觉自己裤脚那手工缝就的线是多么粗粝,格格不入。校长念到新生代表 “李玲” 时,我正出神地数着水泥地上泛光的玻璃弹珠,那是城里男孩裤兜里漏出的玩意儿,它们滚动的轨迹,似乎都比我的乡音多了几分优雅。</p><p class="ql-block">“缪宏飞同学初中数学联赛全市第三!” 班主任的褒奖砸在教室后墙的光荣榜上,却碎成了前排女生们窃窃的笑。她们翻动《大众电影》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鲜艳而灵动,而我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插秧季的泥垢,粗糙又狼狈。</p><p class="ql-block">第一次物理课,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当城里男生熟练地用游标卡尺测量日光灯频率时,我还在费力辨认仪器盒里的英文标识,满心都是懵懂与无措。体育课更是成了一场噩梦,帆布鞋在水泥球场打滑的瞬间,我清晰地听见有人嗤笑:“穿布鞋打篮球,以为在晒谷场呢?” 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心里。</p><p class="ql-block">最令我感到刺痛的是音乐教室的风琴声。当城里姑娘们纤指翻飞,轻松奏响《杜鹃圆舞曲》时,我盯着五线谱上跳动的黑色蝌蚪,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割稻时惊起的田蛙。它们扑通入水的姿势,都比我此刻僵在琴键上的手指要从容得多,那一刻,自卑在心底疯狂生长。</p><p class="ql-block">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像一张沉甸甸的病危通知书。初中时稳居榜首的我,名字此刻却悬在第十名的悬崖边,摇摇欲坠。数学卷最后大题旁,红笔批注的 “解题方法陈旧” 四个字,格外刺眼,比我裤腿上的补丁还要醒目,灼烧着我的自尊。那天,我躲在实验楼后啃着冷馒头,听着蝉在香樟树上扯着嗓子嘶鸣,忽然听懂了秋虫哀声里藏着的,是即将被寒冬封冻的恐慌与无助。</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窗台时,我把母亲求来的护身符压在枕下。劣质黄纸上 “文曲星高照” 的朱砂字洇开了,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走廊尽头飘来肖邦的夜曲,那是音乐特长生在练琴,黑白琴键流淌出的月光般的旋律,一寸寸漫过我的千层底布鞋,也漫过我满心的失落。</p> <p class="ql-block">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发下来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飘落最后几片叶子,一片萧瑟。我盯着 118 分的红字,耳边听见后排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李玲的卷面像她的衬衫一样干净整洁,最后大题空白处却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飞鸟,充满了灵动与不羁。</p><p class="ql-block">“参数 t 的取值范围需要修正。” 清泉般的声音从肩头漫过,我的手心瞬间沁出了汗,把卷子的边角都泡软了。她推来的草稿纸上,笛卡尔坐标系里绽放着矢量化后的几何图形,蓝墨水在夕阳的余晖里洇成了绚丽的紫霞,美得如梦如幻。</p><p class="ql-block">那天,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把夹着三道竞赛题的笔记本推到桌角。当钢笔沙沙的书写声在背后响起时,我忽然发现教室吊灯投下的光晕,竟和麦田里的露珠一样圆润,充满了柔和的美感。</p><p class="ql-block">十二月数学竞赛集训,我在图书馆发现蜷缩在暖气片旁的她。她冻红的手指捏着掉漆的钢笔,正在《吉米多维奇习题集》上认真批注,俄文公式像一列列整齐南迁的雁群,严谨而有序。</p><p class="ql-block">“用雅可比行列式试试?”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唐突。她却眼睛陡然一亮,像发现了宝藏,迅速撕下半页草稿纸推过来。我们头对头趴在木桌上推导,呼出的白雾在玻璃窗上结成了美丽的冰花。直到管理员来赶人,她才惊觉我的军绿水壶空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城里姑娘喝凉水时清脆的吞咽声,简单却又难忘。</p><p class="ql-block">竞赛前夜,我们在熄灯后的教室打着手电筒复习。月光从气窗轻柔地流进来,在她的睫毛下投出羽毛状的美丽阴影。“知道为什么我总画飞鸟吗?” 她突然在空气里轻轻勾画函数曲线,声音轻柔,“父亲说每个公式都是候鸟,终会找到栖息的湿地。” 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满是温暖与希望。</p><p class="ql-block">决赛那日,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我冲进考场时,她的座位空着,空得就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让我心里莫名慌乱。雨水顺着裤管爬上脊背,冰冷刺骨,最后那道拓扑题突然幻化成她画过的飞鸟。交卷时,我在空白处补了一只淋湿的翅膀,监考老师皱着眉说:“这不是美术考场。” 我却像是着了魔,只想着她。</p> <p class="ql-block">三天后,在市人民医院长廊遇见她,消毒水味浓重,却盖不住她怀里丁香花的淡淡芬芳。她父亲床头的《数学年刊》里夹着泛黄的照片:穿中山装的男人抱着小女孩,背景是第四届华罗庚金杯赛的横幅。“肺癌晚期。” 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折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他说数学家的灵魂会寄生在公式里。”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坚强与悲伤。</p><p class="ql-block">我摸出浸湿的竞赛卷,那只潦草的飞鸟翅膀竟被她一眼认出:“这是用傅里叶级数画的吧?”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那一刻,我知道她懂我。我们在医嘱单背面推导起波动方程,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某个瞬间,窗外暴雨声忽然退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笔尖划破寂静的沙沙响声,仿佛是我们心灵的共鸣。</p><p class="ql-block">高考倒计时牌翻到 60 天时,我把《飞鸟集》小心翼翼地塞进她抽屉。书里夹着一张用函数绘成的心形线,坐标原点是我们初遇的教室位置,那是我藏在心底的秘密。晚自习下课铃格外清越,她突然转身递来沙琪玛,麦芽糖拉出的金丝缠住我的钢笔,就像我们纠缠不清的青春。</p><p class="ql-block">“生日快乐。” 我涨红着脸,紧张又羞涩,指向她桌角的硬皮本,那是我用三个月伙食费换的《数学天赋测试精编》。她突然笑出声,清脆悦耳,撕开沙琪玛包装纸:“知道为什么总坐最后一排吗?” 糖霜落在她扬起的发梢,美得像一幅画,“这样就能看清所有人解题时的样子 —— 包括你悄悄移动的书堆。” 那一刻,我们相视而笑,青春的羞涩与美好满溢心间。</p> <p class="ql-block">我们第一次并肩走过二中音乐教室紫藤长廊时,我发现自己竟能坦然说起稻田里的萤火虫,说起母亲用鸡蛋换练习簿的往事。暮色里,她的银镯叮咚作响,像是函数收敛时的美妙震颤,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拍毕业照那天,我郑重地别上了她送的英雄钢笔。当摄影师喊 “三二一” 时,有片丁香花瓣轻轻落在我肩头,像是青春留下的最美印记。三十年后的同学会上,已成为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的她举起泛黄的草稿纸:“当年这道错题,我们连修正笔迹的倾斜度都一样。”</p><p class="ql-block">窗外蝉鸣依旧,当年不敢按响的锈铃铛,此刻正在二中校史馆的展柜里闪着光。玻璃柜反射出我们的倒影,两个头发花白人站在青春的手稿前,依然能异口同声说出:“设参数 t∈(0,2π)......” 那些青春的故事,在岁月里沉淀,愈发珍贵,从未远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