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有方（小说）

老乡

大哥刚从人社局长岗位退居二线，心里闷闷不乐，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斜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抽烟不熄火，吞云吐雾，一根接一根。躺的时间长了，想的事情多了，晚上睡不踏实，晕晕沉沉，老做恶梦。不出半月，病恹恹的，精气神全无；食欲不振，郁郁寡欢，面容憔悴。嫂夫人好生焦急，电话里向平日里玩得好的几位哥们哭诉：你大哥平日里心高气傲，工作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挫折，一下子退下来，很不适应。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这样抑郁消沉，只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哥几个千万要抽空上门劝劝，开导开导。闻得此信，我心急如焚，叫上老五，顶着寒风，冒着春雨，连夜驱车去南郊翠湖别墅区，看望大哥。

一进门，就看见大哥蔫头耷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蓬乱，目光呆滞；人一消瘦，衣服也就显得肥大。见我们进门，夹香烟的手指随意点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我强忍心中的酸楚，朗声说道：“大哥，小弟今天向你报喜来了，有天大的喜事！老五算是出息了，当了鸡茅镇书记啦！”话音刚落，大哥霍然起身，盯着老五：“哦，是吗？”我递过两条软中华，老五随手将两瓶飞天茅台放在桌上，回答道：“是啊，小弟也算熬出头啦，要是没有大哥指教、提携，小弟屌毛都不是。今天哥几个小聚，痛痛快快喝几杯，我还有事向大哥请教，望大哥不吝赐教！”“都是兄弟，讲什么客气，叫嫂子做几个菜，吃个便饭。”大哥顿时来了点精神，一扫脸上的愁云惨雾。

屋内开了地暖，温度较高，我和五弟脱了外套，顺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沙发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菊花图，只见花瓣如玉，月色如水，菊花在冷月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美感。旁边配有一副对联。上联为：欲把寒菊比冷月；下联是：却将瘦水傍空山。画与联相得益彰，营造出一种孤傲、幽静的意境。嫂子在厨房叮叮邦邦忙个不停，我想去打个下手，帮着择菜洗菜，被大哥一把拉住了，说又不是大摆宴席，做几个家常菜用不着帮忙，哥几个聊聊天，饭菜就好了。嫂子也忙不迭地让我陪大哥说话，不让我进厨房。我问嫂子她在英国留学的宝贝儿子春节回来没？她说没有，欧洲旅游去了。我开玩笑说肯定是带女朋友度蜜月去了，下次儿子儿媳孙子一道回来，我们兄弟可要喝杯喜酒哦，嫂子粲然一笑，眼睛笑成月牙状，说一定一定，但愿如此！

不一会，热腾腾、香喷喷的几个菜就上了桌。红烧牛排，冬笋腊肉，麻辣仔鸡，水煮鳜鱼。大哥娴熟地打开桌上的两瓶茅台，酒香沁人心脾。我们招呼嫂子一起吃，嫂子说还要炒个蔬菜，让我们先喝酒吃菜。菜是上品，色香味俱全；酒是陈酿，醇厚甘美。诱惑难以抵挡，胃里的馋虫拼命往上爬，三兄弟抄起筷子赶紧行动。

席间，哥仨交杯换盏，没有场面上虚头巴脑的客套，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鳜鱼是活蹦乱跳的新鲜货，适合水煮，味道鲜嫩香甜；如果是不新鲜的，就只好红烧，靠酱醋姜蒜调料去腥味。很多人不明就里，去饭店点菜，喜欢点红烧鱼。我最爱吃水煮活鱼，抢先夹了一大块鳜鱼在碗里。大哥笑着打趣：“鱼是送饭的，肉是佐酒的，饭还没到，你就先吃鱼。”我说：“有鱼就行，饭不吃无所谓。”“来世你就变鱼，让人吃，算是不亏欠，扯平了。”哥仨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几个回合下来，一瓶15年陈酿茅台喝了个底朝天。大哥来了兴致，将空酒瓶放桌底下，拿起另一瓶酒挨个斟满，端起酒杯，在我们面前晃一下，也不等我们端杯，就仰脖一饮而尽。哥仨频频举杯，深斟浅酌，喝得云里雾里，目光炯炯，脸泛红光，油汗直冒，活像刚拿油饼擦过脸。嫂子见大哥心情好了，有了生气，自然欢天喜地，脚步轻快，忙前忙后，热情服务。

　　望着大哥黧黑瘦削的国字脸，我不由得心中泛起酸楚。想起大哥风流倜傥，有勇有谋，有颜值，有担当，有作为，是屈指可数的全才。他在滨江城打拼几十年，从计划生育专干起步，一直干到人社局长，说话有人信，喝酒有人敬，也算得上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百十人坐一起，不用介绍，即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就认出大哥是领导，这就是气场，这就是式样，鹤立鸡群，与众不同，不怒三分威，镇得住场子。按照官场常规，人社局长兼组织部副部长，任期一到，就会提拔为副市长或人大副主任，最不济也应该是进政协任副主席。可如今不知哪里出了差池，五十出头就退居二线，成了闲人一个，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叫人如何能够接受？老五喝得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打着酒嗝说：“我平生最……最佩服的人就是大哥，天生一个当……当官的材料。一个烂摊子到了大哥手上，收拾得面貌一新，闹派性的不闹了，告状的不告了，捣蛋的听话了，绩效考核还领先了。大哥，你到底有什么秘诀仙方？也教小弟几招吧。”“是呀，大哥，你是老江湖了，有气场，有经验，有人脉，你就支几招吧，我天生是做副职的命，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老五不同，年富力强，前途不可限量，目前风头正劲，他去的那个镇又是个烂摊子，全市民调倒数几位，他得急用先学，开个好头，露两把刷子给人看。”我也赶紧附和着。

大哥猛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缓缓地说：“我们哥仨都是做官的，官虽不大，可芝麻官也是官。这当官嘛，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当一把手接烂摊子有烂摊子的好处，容易见成效，扭转乾坤就是你的本事。接个先进单位就有压力，好是应该的，显不出你的本事，人家本来就好；变差了，就是你的无能，把好端端一个单位搞坏了。”

“新到一个单位，头半年很重要，一定要尽快树立威信，要王八敬神，作古正经，撸起袖子扎实干。你得身先士卒，模范带头，多做事少说话，多听汇报少表态。要早出晚归，走村串户，身段下移，调查研究，熟悉情况，给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

老五是个坐不住的人，爱好广泛，有点贪玩，听大哥这么一说，一脸为难的样子。大哥笑了笑，说：“干是为了不干，管是为了不管，累是为了不累，先辛苦后安逸嘛。半年的棋下好了，局面打开了，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尽可以当甩手掌柜，放手让班子成员去做。老那样辛苦劳累，谁还想做官？”

“情况了解了，心里有底了，接下来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了。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调整班子，调整岗位，该上的上，该下的下。当领导的最大的能力就是会识人、会用人。要尽快形成以自己为核心的同心圆。”话匣子一打开，大哥就表现出老局长的风范，说话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显得杀伐果断，精明强干。

说话间，嫂子端着茶杯准备沏茶了，大哥吩咐沏黄山毛尖。我是急性子，喜欢喝热茶。开水刚冲下去，茶杯盖子还没捂上，端过来就要喝。大哥笑着制止，说我是粗人，不懂茶文化。茶要慢慢品，才能品出味道。黄山毛尖是名茶，茶叶在水中都是立着的，茶水嫩绿清亮，口感醇和甘甜。普通绿茶，茶形不紧致，一泡就松散，口感苦涩，那是不入品的。我暗自思衬：到底是乡巴佬，平日里就喜欢喝酽茶，就喜欢那苦涩的味道，以为那才是正宗的茶味。这就好比有些人抽烟喜欢抽555牌的，或者是黄盒子芙蓉王，爱的就是那份糙劲和冲劲，你让他抽醇和点的软芙蓉、和天下倒觉得不止瘾，不来劲。

老五的心思不在茶上，他是诚心来取真经的。他心里惦记的是如何在新的岗位迅速打开工作局面，所以，他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大哥新官上任，如何烧好三把火。大哥扭了扭肩关节和腕关节，又双手握拳，做了几下扩胸的动作，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背靠沙发，双腿搭在茶几上，慢条斯理作答。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懂不懂？不懂了吧！意思是说新王朝成立，要先做好三件大事：兴灭国，就是分封灭亡的国家，如周初封夏、殷二代的后代；继绝世，就是承继绝祀的世族，如周初立黄帝、尧、舜之后；举逸民，就是提拔隐逸的人才，授之官爵。这样做了，就会天下归心。”

“大哥的意思是不是说要启用那些原来受排挤，受欺压，满肚子牢骚怨气，又确实有点本事，有点能力的人？这些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跟你，这些人就是你的群众基础。”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还是二弟多读了点书，有悟性，一点就通。聪明书打底啊！老五在读书方面要向二哥学习，老二在人际关系方面就要学老五啦。历史上那些所谓的翻案、平反昭雪就是这个意思，新的统治者总要笼络人心，为其所用。究其实，某些翻案者就是当年的肇事者或推波助澜者，既是杀手又是包青天，恶人好人一个人做了。此一时彼一时，全是利益的考量，情势的需要。你要是认为人家是良心发现，是为了社会的公平正义，那就太天真了。人家是需要拥护者，需要人叫他青天、救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给你好处，是要利用你充当对付另一些人的工具。”

大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又徐缓地说：“用人是一门艺术，既要放权，又要约束。宁可用无能的庸人，也不能用有野心的能人。培养人要留一手，以防那些脑后有反骨的家伙，羽翼丰满，反戈一击，取而代之。我读过一则阿拉伯寓言，印象深刻。说的是一位阿拉伯商人牵着骆驼过沙漠，千辛万苦，饥渴疲惫。夜晚宿营，主人睡在帐篷里，骆驼睡在帐篷外。半夜里，骆驼对主人说话了：‘主人，外面风很大，能不能让我放一条腿到帐篷里暖和暖和？’主人说：‘好啊。’过了一会，骆驼又说话了：‘主人，帐篷里真暖和，您要是让我再伸一条腿进来就好了。’主人说：‘可以。’又过了一会，骆驼又说话了：‘主人，我的上半身都暖和了，您要是允许我再伸一条腿进来，就太感激您啦！’主人蜷缩着身子，紧贴在帐篷边上。突然，骆驼又说话了：‘主人，您在里面睡了那么久，把帐篷让给我睡睡吧。’话音未落，骆驼一脚把主人踢出了帐篷，舒服地睡在帐篷里面。”

“是啊，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绝不能用！让他一辈子躺在帐篷外面！大哥，对那些不听话的，头脑里想法多的，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应该怎么办呢？”老五满脸通红，太阳穴青筋毕现，瞪着眼，急迫地问道。

“软硬兼施，分化瓦解，招降纳叛，各个击破；挖墙脚，掺沙子，吐故纳新。”大哥目光如剑，神色坚毅，用弯屈的食指击打着茶几，一字一顿地说。见我和五弟疑惑不解的样子，又解释说：“踩得服的就踩，压得服的就压；踩不服压不服，又有背景有能量的，就只好小恩小惠收买。有权就是好，有权就有米，手里没有米，唤鸡都不来。别看有的人叫嚣得凶，一个肉包子就可以堵住他的嘴，经济上给一小块自留地，政治上封一芝麻官，他就感激涕零。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有点文化的知道分子又贱又可怜，特像床铺下的夜壶，你不尿他，他怀才不遇，自怨自艾；你偶尔尿他一回，他会热血沸腾喜泪流，心潮澎湃万感集。你真真假假夸他两句，他会激动得一夜无眠，幸福得心脏狂跳，看见你就作揖打拱，逢人就说你是好人。只有那些倚老卖老，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又臭又硬，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最不好对付，那就只好划一年龄界限，提前请退，保留待遇。出一批就可以进一批，自己手上进的人就是自己人，敢不惟命是从，百依百顺？”大哥说罢，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嫂子悄悄拿走酒杯，端来茶水，给大哥递过毛巾擦了把脸。

　　“班子要团结，要和谐，才有凝聚力，战斗力；群众要有矛盾，有争斗，才便于管理。群众之间有矛盾绝对是好事，不是坏事。有矛盾找谁？找领导。矛盾双方都想有领导撑腰，做他的靠山。受屈方想要你主持公平正义，理亏方想要你不问不管。狗咬狗，一嘴毛；鬼打鬼，一夜嚎。你置之事外，坦然看戏。这时候，你会感觉当领导可是多么滋润惬意的一件事啊！你就是法官，你就是青天，你就是靠山。你是正义的代表，黎明的曙光，职工的期盼，单位的希望。你可以吃了原告吃被告，骂了原告骂被告，你可以斥责，可以安抚，可以批评，可以表扬，可以嘲讽，可以戏弄，玩愚民于股掌之中。当你听到矛盾双方各自引用你的金口玉言批驳对方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忍俊不禁吧？反之，如果班子内部有裂痕，群众很团结，那就是不祥之兆。”此时，大哥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好像体内的能量被点燃，声音也变得高亢明亮，这才是我熟悉的大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本来模样啊！

“老五，我得提醒你一句，你那里李镇长是位老同志，工作认真踏实，陪了几届书记，硬是上不去，窝了一肚子火。你得体谅他，尊重他，不要闹矛盾，闹派性。有些事看破不要说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撕破脸皮。能力决定你走得有多快，情商决定你走得有多远。将同事视为政敌，互相攻讦是最愚蠢的行为，书记镇长闹矛盾起冲突不可能有胜利方，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东茂镇就是现成的例子：女镇长到组织部告书记的状，说他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贪财好色；书记告镇长又蠢又懒，每天跟老板赌钱打牌,眉来眼去。能力差、水平低也就算了，还要制造矛盾，挑拨是非。结果呢？双双调离。一个去了农委，一个去了政府办，都是副职，这官也就当到头了。

大哥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班子摆平了，群众好办。群众是群氓，无脑而趋利，略施小计，轻而易举就可以离间群众。历史上有名的‘二桃杀三士’，就是成功的典型案例。评优评先，职务晋升，有名额限制，谁上谁下，全在你掌控之中。大家为蝇头小利，争得血脉偾张，王三不认得李四，你正好可以借力发力，排斥异己。在利益的追逐中让他们互相争斗，互相揭短，互相贬斥，互相咒骂，互相倾轧，你在一边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

我和五弟一脸虔诚望着大哥，大哥谈兴正浓，又仿佛找回了过去在主席台作报告的感觉。他伸出手掌，用力往下一劈，正气凛然地说：“当领导的要研究人情人性，不能心慈手软；不能有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不识好歹，欺软怕硬是人性的弱点。孔夫子是个明白人，懂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把手更要与群众保持距离，造成神秘感、畏惧感。你千万不要相信所谓老实人，世界上不存在老实人。所谓老实人，无非是被条件所限制罢了。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你看他还老不老实？人性天生就贱，你跟他勾肩搭背，推心置腹，他就不把你当领导，所谓‘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你为他做了10桩好事，一桩事情没有如他的愿，他就记着你的不好，背后骂你娘；你待他一向就不咋的，偶尔顺水推舟做了一回人情，或者稍微给他点笑容，他反而记得你的好，逢人就夸你。好比强盗打劫，用刀子逼你，要杀你，你苦苦哀求，说只要饶你一条命，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强盗说，那好吧，看你态度还不错，那就只睡你，不杀你。你会千恩万谢，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如果强盗说，今天老爷身体有些疲惫，也不睡你了，你就好好帮老爷洗澡按摩算了。你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阳光的油彩涂亮了今天的日子，遇到了仁慈宽厚、通情达理的强盗爷爷了。

记得有一年，局里小金库开销太大，班子几个主要成员外出考察，一些不太好处理的开支都作了技术处理。到了年底，大家都眼巴巴望着多分点奖金回家过年，财务室一算，人均不足三千，比上年少了两千，有人将风声放了出去，引得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都说钱到哪里去了，一定是领导私分了。分管财务的副局长一筹莫展，说是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不好糊弄，搞不好，会有人扯旗造反。我看他那个熊样，不禁暗自发笑。告诉他放宽心，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会被尿憋死。第二天晚上，我召开了局机关干部职工大会，宣布局里冗员太多，只能竞聘上岗。每一个职工，包括中层干部都要填报一个适合自己的岗位，然后在大会上述职，由班子成员现场打分，分数低的淘汰，去人才服务中心待岗。那段时间，人心惶惶，生怕被裁员，去服务中心待岗。班子成员生杀大权在握，一脸严肃，下面的人见了，拼命赔笑讨好。经过这波操作，将科室负责人轮岗，将三位目无领导煽动闹事的打发去了人才服务中心。

宣布竞聘结果那天，我对落聘的几位提出了忠告，希望他们深刻反思过往的工作表现，吸取教训，踏实工作，积极向上，争取早日返岗。然后又轻描淡写地说了年终奖金的事情，说现在政策紧，上面三令五申，不能滥发奖金，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责任。但是，考虑到传统习俗和局里的惯例，经过慎重研究，还是发三千给大家过年，请大家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到外面吹牛放炮，跟老婆孩子也不要讲。弄得不好，出了问题，乌龟背时壳背时，大家都要退赔甚至倒查损失可就大了！

真没想到这前打后安抚的操作，效果出奇的好，蚊子不叫，虱子不跳，大家都心存感恩，满足感浓烈，衷心觉得自己所在单位其实还算不错的。我用的这一招，就是利用危机意识来抑制员工的贪欲，通过斗争达到了空前的团结，既提高了一把手的威信，又增强了干部职工的凝聚力。

我和老五聚精会神，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对大哥炉火纯青的领导艺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老五赶忙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打上火，凑过去帮大哥将香烟点燃，大哥接连吸了几口，轻轻在烟灰缸边掸了掸烟灰，又接着往下说。

人是健忘的，容易习惯的。宋代以前，丞相是可以坐在皇帝身边说话的，到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他就多了个心眼，示意太监把自己身边的凳子搬走，丞相赵普就只好在一旁站着，习惯成自然，自然成规矩，往后，皇帝身边就只有弯腰垂手站着的人，再没有坐着的人了。一开始，领导的架子要摆足，凛然不可侵犯。工作管理要严，福利待遇要低，然后逐渐增加，人家就会感觉你的好，感激你的好，跟你有奔头，前程无限美。”

“大哥，你说得确实好。可是现在时兴讲民主，强调集体决策，不能专制独裁啊。再说大权独揽，铁腕统治会招人忌恨的。”五弟面有难色，提出疑问。

　　大哥面带微笑，狡黠地说：“民主，好哇！你不觉得民主是个好东西？那是你不识货。那可是最好的东西，可以用来做挡箭牌，又可以用来做遮羞布，还可以用来做打狗棍。我最喜欢民主了！简直是爱死她了！碰到有好处的事情，譬如绩效考核，立功受奖，评优晋级，你又想要，又不好明说，你就可以搞民主，搞无记名投票。你当一把手的总会全票或接近全票当选。你要整人，要调整中层干部，你可以搞民意测验，搞竞聘演说，保证会如你的心愿，想要谁上就上谁，想要谁下就下谁。你们觉得纳闷，不解，是不是？要研究投票心理啊。投票的人都要揣摩领导心理，领导怎么想的，结果就会是怎样的。人都有趋众心理，投与领导意图不符的票，肯定是少数票，投也白投，免得领导老估摸着票是谁投的，估摸到自己头上就不妙了，铁定会给小鞋穿，不如顺水推舟。也有搞小动作的人，搞小串联，想靠投票选上去。投票人当面应允，转背就会在心里嘀咕：他上去了，我又没得好处，倒把我自己比下去了，显得他比我强，干脆大家都不上，投领导的票。所以，谁当领导谁的票就多。反过来，你上午免职了，不在位了，还不要真免职，传闻你会免职，会调离，下午就不会有人再投你的票了。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萨达姆执政时，他总是全票当选总统，美国大兵进入伊拉克，举国上下一片喊杀之声。卡扎菲执政，也总是全票当选利比亚元首，北约与利比亚反对派联手，卡扎菲就成了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你说这民意靠得住吗？”大哥说到这里，突然一阵猛咳，脸涨得通红，哇的一声，眼泪鼻涕浓痰一把吐入身旁的痰盂。我急忙扶住他，五弟上前拍拍背，嫂子一边用毛巾给他抹脸，一边心疼地数落着：“要你少抽点烟，你就是不听。哪天你一口气不来，那名利还有什么用？”

大哥缓过气来，喝了口水，抚了抚胸口，又挥挥手说：“好啦，没事了。”大哥神情亢奋，意犹未尽，接着又说道：“任何一个新的领导者总要把他的前任说得一无是处，要把好摊子说成烂摊子，把盈利说成亏损，把民主说成专制，把团结说成分裂，把稳定说成混乱，把机遇说成危机，把廉洁说成贪腐，把光明说成黑暗；要天天讲，月月讲，大会讲，小会讲，向上讲，向下讲，对外讲，对内讲，逢人就讲，天长日久，假的就成了真的，讲得自己都相信，讲得自己都激动。人人觉得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政治到了暗无天日的地步，大家都坐在火山口上，期盼救星的出现。救星不是别人，就是新任领导本人。要想脱离水深火热之境，只有跟着新任领导走。这样，你就可以把吃老本说成是你立的新功。你可以大把大把花银行的存款、贷款，搞政绩工程，做慈善事业，搞职工福利，搞文化建设，装潢自己的门面，扩大自己的影响。奖状奖杯迎进门，报社记者来访问，各级领导都夸奖，干部职工都开心。这时候，你离提拔调动的日子就不远了。”兴许是累了，大哥不再说话，闭目养神。他还有些气喘，呼吸急促，扁平的胸部在剧烈起伏。

大家默不作声，都陷入了沉思。见大哥缓过气来，呼吸恢复平稳，我提醒五弟在鸡茅镇要站住脚，就必须扭转民调不利的局面。五弟猛然醒悟，说刚好要请教大哥。大哥沉吟半晌，反问了五弟一个问题：“你说稳定和公平公正哪个更重要？”五弟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公平公正，大哥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赞许中含有遗憾，他语重心长地说：“稳定压倒一切，稳定才是最大的政治！那些上访的，告状的，是典型的个人利益至上，压根就不懂得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全局利益。社会公平是相对的，稳定大局是绝对的。个人受点委屈，受到不公平对待，就上访告状，甚至上网发帖，发抖音，制造舆情，唯恐天下不乱，对这股歪风邪气不能妥协退让，要坚决斗争。当然，斗争是门艺术，也要讲究策略和方式方法，力争将事态消灭在萌芽状态，防病总比治病好，中医就讲究治未病嘛。”

　　兴许是说累了，大哥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老五解开衬衫纽扣，从脖颈上取下系着红色丝绦的圆形绿色玉佩，轻轻系在大哥的脖颈上。大哥惊讶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五说：“送块玉佩给你，可以驱邪避灾，保你平安幸福。我是在福建普陀寺求来的，请大师开了光，灵验得很。这几年，我一路顺风顺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去年在广东出了车祸，司机和人大主席受了重伤，我却毫发无损。”大哥将玉佩置掌间摩挲，但见翠色温润，晶莹闪亮，质地细腻，工艺精湛，雕刻蝙蝠，栩栩如生。把玩片刻，大哥说这玉佩是五弟的护身宝贝，不能收，一边说一边低头去摘。五弟急忙伸出双手制止，顺势将玉佩塞进大哥的T恤内，贴身放好，说是诚心诚意送给大哥的，一定要收下。

“想当年从部队退伍，难找接收单位，当时大哥任民政局长，二话没说，安排我进了民政局，后来又提拔任后勤股长。没有大哥提携，就没有我的今天。那时候，我就是一糊涂虫，什么都不懂。家里征地拆迁，父母想着多分点安置地，多弄点拆迁款，提着烟酒，带着红包去找副市长，结果人家礼也收了，事也忘了。多亏大哥给我出主意，让我去翰林苑买了两幅字画送副市长，这才解决问题。我哪知道翰林苑是副市长儿媳妇开的，书画是副市长的大作。送人情还有这么多讲究，送得好，送到人家心坎里；送得不好，好比割了鸡巴敬神，自己疼得要命，人家还一脸嫌弃。不是大哥指点，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大哥对我的教育帮助提携，我无以为报，但永远铭记在心里。”五弟动了真感情，眼含泪水，声音都在颤抖。话说到这份上，大哥眼眶都红了，也就不再坚持。

大哥鼻子发酸，抹了眼泪鼻涕，匆匆去了趟厕所，打转回来拿纸巾擦擦手，又轻声细语：“我们兄弟情深似海，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常言说得好，人走茶凉，往日我这里是门庭若市，如今是鬼都不上门，只有你们这些兄弟还把我当大哥，我内心万分感动。其实，让我退二线，我没意见，但你也应该提前打声招呼吧，我要今年四月份才56岁，年前就宣布我退位，过了年再宣布不行吗？”

我小声劝大哥：“大哥，你一向是有大气象、大格局的人，心胸比我们豁达，相信你不会钻牛角尖。当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迟早要退下来的，早一年迟一年的事，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老为这事纠结，动气伤身体自己吃亏，家人担忧，何苦呢？再说了，你也算革命成功，功德圆满了。事业有成，儿子优秀，妻子贤惠，有了如此，还要如何呢？”

听我这么一说，大哥脸上阴转晴，露出了笑容。他说：“兄弟你们来了，又喝了酒，说了体己话，我心里舒坦多了。趁着心情好，我还要跟你们打几句良心讲，特别是要说老五几句直话。老五家境贫寒，读书不多，脾气火爆，行为粗野，喜欢逞强斗狠，得理不饶人。动不动就骂娘说粗痞话，三句话不对劲就轮胳膊挥拳头，过去的事不管，现如今你也算是领导干部，一方诸侯了，行为举止得注意收敛。说实话，我们滨江市的很多干部都直接或间接受某些大领导谬论歪论的影响，说什么当一把手就要有霸气、匪气、痞气。你文质彬彬，润物细无声地讲道理，人家会觉得你软弱无能；辱骂殴打下属倒成了有胆量有魄力的表现，不计后果，率性决策倒被誉为敢作敢为有担当的好干部。真是大谬啊！你们应该还记得某市委书记掌掴政府办主任的事吧，造成舆情汹涌，结果如何？输惨了，市委书记被调整为省政府参事。还有那位官威逼人、气焰张天的大领导如今也被送进去踩缝纫机了。现在互联网发达，大家都是裸奔，人家动不动就录音拍视频发抖音，一旦上了网，就被动了。野蛮粗痞，是缺乏教养的表现，是低贱家庭出身打下的深深烙印。哪怕是你日后飞黄腾达，做了高官，做了教授，不经意间就会露出马脚。性格所致，想改也难，我教老五一个方法，你肯听的话，还是有效果的。当你愤怒的时候，双手插兜，紧闭嘴巴，尽快离开现场。这样就不至于惹祸上身。我也算读了几本书，这么多作家，我独佩服写历史小说的二月河，他将人生经验浓缩为三个天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乌鸦一般黑。真是绝了！”

我和五弟听到此，不由得眼睛都湿润了，真是肺腑之言啊！“听哥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大哥，你这样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政治成熟、经验丰富的领导正是施展才华，大显身手的时候，怎么就让你退居二线呢？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天理难容啊！”我不禁扼腕长叹。

　　“是啊，大哥才真正是当官的料，党校研究生毕业，深耕基层，精通管理，领导有方。我们算什么？鸡巴毛都不是。”老五一向崇拜大哥，唯大哥马首是瞻，听了大哥的教诲，由衷感激。

“唉，什么领导有方，硬要说领导有方，就是领导有治我的药方！我锋芒太露，功高震主，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小人作祟，早就想取而代之，现在如愿以偿啦。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看到大哥刚才还情绪饱满，精神振奋，转眼间又像泄气的皮球，我和老五都慌了神，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宽慰大哥，房间里顿时陷入沉默。突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熟悉的音乐，是大哥的手机，可是大哥根本没有接电话的意思，任由它一遍又一遍地响。还是嫂子过来将手机递给大哥，大哥极不情愿地接通了。不知手机里是谁说了什么，大哥迅疾收起茶几上的双腿，趿拉着鞋，走进里屋去了。只听见大哥“嗯嗯啊啊”了一会，垂丧着脸幽幽地踱出来，我和老五几乎同时急切问大哥什么事？大哥带着哭腔说是纪委的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半去纪委一趟。我赶忙宽慰大哥：“每临大事有静气！去纪委不一定就是要查你，也许是了解别人的情况，你要理清思路，想好对策，可不能自乱阵脚啊！”大哥嘴唇和印堂发紫，双手不住颤抖，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劫数到了，躲不过的。你说我到底得罪了谁？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几十年辛苦努力，总想着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料到到头来，化作一把辛酸泪！”语毕，一声长叹，颓然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