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旅鸫与莎士比亚的知更鸟

Mingjing fu

我家的后院有一株四米多高的苹果属海棠（crab apple），是前屋主留下的。几年前的某个冬日，来我们家帮工的阿姨很偶然地打开百叶窗，发现五六只色彩鲜艳的旅鸫(American Robin，学名Turdus migratorius)绕着海棠树上下翻飞，赶紧招呼我来看。从此我留了个心眼，每年冬天都会观察时不时造访后院的鸟儿们。

（旅鸫）

旅鸫是我平时在温哥华市区散步见到的最漂亮的鸟了，头部是深黑色的，红橙色的胸腹部尤其引人瞩目，灰褐色的翅膀连着漆黑的羽毛，歌声悦耳流畅多变。可能在城市环境里生活久了，旅鸫并不怎么怕人，时常不紧不慢地在公园的绿地上蹦跳着，被惊动时，赶紧低飞掠过，然后停在不远处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我天生对植物有着敏感的觉察力，喜欢观花，从叶片、花型、花色、果实等细节来区别不同的植物，一旦熟悉了，便多了几分亲近，当它们是老朋友。在温哥华识得上千种花草后，我决定用类似的方法观鸟，试图从鸣声、羽色、飞翔的姿势来认出各种鸟儿。为此我特地请教了一位懂鸟的朋友。他说，一年中最好的两个观鸟时间是春秋迁徙季节，如果是自家后院，最好选在冬天和初春。这段期间野外的食物不是很充分，很多鸟儿会到居民家的后院找吃的。

他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难怪我们家的后院每到冬天和初春就会有乌鸦和旅鸫飞来，它们八成是垂涎海棠树上的经冬不坠的小果实吧！对于鸟类知识贫乏的我来说，春末夏初绿叶遮蔽的树林并不是观鸟的最佳场所，我常常能听到密林深处传来的“百转千声随意移”，却看不见鸟儿们曼妙的身影。不如在雪后推窗望向自家的前后院，反而能瞅见几只旅鸫在光秃秃的海棠枝头歇脚，嘴里叼着海棠果，此情此景仿如一副绝美的图画，值得留存在关于冬天的记忆里。待发现四周无人，这些顽皮的鸟儿又迅捷地从树上飞到地上，在积雪中寻觅落在地上的红果。即使飞得迅疾，我也能看见它们胸腹部温暖亮丽的橙红色羽毛。

我上网查询关于旅鸫的资讯时，惊讶地发现了多张素人拍摄的旅鸫海棠冬景图，看来北美许多人家都喜欢在后院种植苹果属海棠来吸引鸟儿与小松鼠。

（从其他网站下载的旅鸫海棠冬景图）

国人在翻译西方作品时，老是把Robin翻译成“知更鸟”。如果作品里描述的背景在欧洲，这种译法是对的。知更鸟的学名为Erithacus rubecula，是欧洲大陆常见的鸣禽，鸣声悠扬似笛，在繁殖季节由早到晚地叫，甚至到了夜晚也叫个没完，所以有人将它与夜莺混淆。雌雄鸟的胸前均有鲜艳的橙红色羽毛，16世纪前，柑橘植物在欧洲并不普及，欧洲人没有橙色（orange）的概念，此鸟被称为“redbreast”（红胸脯）。15世纪的欧洲时兴以人名来称呼常见动物，此鸟又被称为Robin redbreast （红胸脯罗宾），后来简略为robin。

（知更鸟）

北美旅鸫的体型比欧洲知更鸟大很多，两者相似之处主要在于胸部都有橙色羽毛，所以旅鸫被早期的欧洲移民称为“美国知更鸟”，但两者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有人曾试着把欧洲知更鸟引进新大陆，但未获得成功。在欧洲大陆也几乎见不到北美的旅鸫，因此北美作品里的Robin往往指的是在北美分布范围最广、数量最多的陆鸟旅鸫。北美林下有一种常见的野花延龄草（Trillium），英文俗名为“wake Robin” ，此处的Robin指的是旅鸫。美国自然文学之父、著名散文家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 1837-1921)在发表他的第一部观鸟散文时，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描述书中所要表达的精神与氛围，于是以白色延龄草的俗名“Wake Robin”冠名。 这种野花盛开在美东所有的树林中，象征着春天的莅临与百鸟的回归。此书的中译名为《醒来的森林》，可惜译者不懂鸟类学，把林子里的旅鸫译成了“知更鸟”。旅鸫通常于三四月份出现在美加东的林子里，被当地人视为春天的标志。不过在气候温和的温哥华，相当一部分旅鸫都选择了常住，成为留鸟了。

（延龄草）

在英国，知更鸟(Robin)是最常见的鸟类之一，喜欢在人类的花园里筑巢，深受英国人的喜爱。19 世纪鸟类学家詹姆斯·埃德蒙·哈廷（James Edmund Harting）认为，早期的现代博物学家和莎士比亚时期的人们认为知更鸟和鹪鹩（wren）是同一物种的雄性和雌性。莎士比亚的作品里三次提到了知更鸟，九次提到了鹪鹩。提到知更鸟时，用的是 “robin-redbreast”、 “red-breast”和 “Ruddock”这三个称呼，现将相关段落摘录并翻译如下：

（Wren)

第一处：《维洛那二绅士》（Two Gentlemen of Verona）第二幕第一场，范伦丁（Valentine） 问仆人史比德（Speed）：“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恋爱？”（Why, how know you that I am in love?）史比德答：“哦，我从这些地方看了出来。第一，您学会了像普罗丟斯少爷一样，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像一个满腹牢骚的人；就像一只红胸脯知更鸟似的，嘴里喃喃不停地唱着情歌。像得了瘟疫的人一样独自行走；像一个忘记了字母的小学生一样叹息；像一个死了祖母的年轻姑娘一样哭泣；像一个节食的人一样，吃不下饭；像一个害怕被抢劫的人一样，夜里睡不着觉；像万圣节的乞丐一样，说话拖沓。）

（Marry, by these special marks: first, you have

learned, like Sir Proteus, to wreathe your arms like

a malcontent; to relish a love song like a robin

redbreast; to walk alone like one that had the

pestilence; to sigh like a schoolboy that had lost his

ABC; to weep like a young wench that had buried

her grandam; to fast like one that takes diet; to

watch like one that fears robbing; to speak puling

like a beggar at Hallowmas. ）

第二处：《亨利四世》（Henry IV）上部，第三幕第一场，霍茨普尔（Hotspur）在出征前与夫人有一段打情骂俏的亲热对话如下：

霍茨普尔：来，凯特，我也要听你唱歌。

珀西夫人：我不会，真的。

霍茨普尔：你不会，真的！心肝！你发起誓来像哪一个糖果制造商的妻子。“你不会，真的”、“我发誓”、“上帝救救我”、“确凿无疑”，你总是用这些软绵绵的语言来发誓，好像你从来没有走出芬斯伯里（注：中伦敦的一个地区）似的。答应我，凯特，你是一位堂堂贵妇，就应该像一个贵妇的样子，说高雅的誓言。把“真的”和这类胡椒姜糖片似的粗言辣语，留给那些穿着天鹅绒制服的卫兵和在星期日出来活动的公民吧。来，唱歌。

珀西夫人：我偏不唱。

霍茨普尔：这是成为裁缝或是知更鸟的教师（注：音乐老师）最好的方法。一旦契约签订，我在两小时内就要出发，随你什么时候进来吧。

（HOTSPUR: Come, Kate, I’ll have your song too.

LADY PERCY: Not mine, in good sooth.

HOTSPUR: Not yours, in good sooth! Heart, you swear

like a comfit-maker’s wife! “Not you, in good

sooth,” and “as true as I live,” and “as God shall

mend me,” and “as sure as day”—

And givest such sarcenet surety for thy oaths

As if thou never walk’st further than Finsbury.

Swear me, Kate, like a lady as thou art,

A good mouth-filling oath, and leave “in sooth,”

And such protest of pepper-gingerbread

To velvet-guards and Sunday citizens.

Come, sing.

LADY PERCY: I will not sing.

HOTSPUR: ’Tis the next way to turn tailor, or be redbreast

teacher. An the indentures be drawn, I’ll

away within these two hours, and so come in when

you will. ）

(知更鸟）

第三处：《辛白林》（ 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场，阿维拉古斯（Arviragus）哀悼“死去”的公主伊摩琴：“红胸的知更鸟会用仁慈的嘴衔着这些花朵送到你的墓前，羞死了那些继承巨大遗产，忘记了为他们的先人树碑的不孝子孙。”

（The ruddock would

With charitable bill—O bill, sore shaming

Those rich-left heirs that let their fathers lie

Without a monument—）

在莎翁作品中，Robin(罗宾)这个单词还另外出现了26次，包括Robin Hood（罗宾汉）, Robin Goodfellow（罗宾·好人，即《仲夏夜之梦》里的淘气鬼）、福斯塔夫（Falstaff）的侍从、《温莎的风流娘儿们》（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中的人物等等。他们都具有知更鸟的特质：罗宾汉是善良的，罗宾·好人是森林中的精灵，福斯塔夫的侍从被描述为“小罗宾”（little Robin），暗示他身材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