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如果落叶如诗,那落花是否如词?</p><p class="ql-block"> 我心底的春天是从每年的冬至开始的。一年中最为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时光只需安下心来,静待花开。</p><p class="ql-block"> 真到开了春,沉睡的时光仿佛一夜醒来,日升月落,朝暮晨昏,时间每过一天,便在静谧地大地上留下深刻的印痕。大地泛了绿,枝条含了苞,然后是一茬接着一茬的花开,这时候人才恍了神。仿佛春天还没开始,便日日担心着春去、春逝。哎!林花谢了春红。</p><p class="ql-block"> 我家门前种着一棵红叶李树,刚过了雨水,那树便开了花。先是星星点点地一朵两朵,用不了三五日,便开得满树繁华,玉树琼枝。红叶李的花期顶多不过十来天,每一年,那些花都仿佛开在我的心尖上。春阳正艳的时候,担心天气太暖,那花开得快,去得也快。清风渐起的时候,担心那花弱质纤纤,不胜风力。夜雨正浓的时候,担心那花难敌风雨,转瞬凋落。到第二天清晨,已是绿肥红瘦,梦里花落知多少了。</p><p class="ql-block"> 花,是看得见的流年。花开花落,仿佛眼睁睁地看着时光在指缝中流淌、飞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徒留悲伤。于是更加匆忙地去追逐花开。从城里到乡间。仿佛只要花还在,春天便还在。</p> <p class="ql-block"> 春日里,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会去野外觅花。在我心底,一片原野,或是一片荒地都是那样的真实,坦诚,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仿佛城里的钢筋混凝土早已封印了大地的灵性,而惟有一片自然天成的泥土,才能直抵大地的心脏。这里生长的每一棵青草,都是大地的肌肤,每一朵花开,都是大地的心跳。我看着那些草木摇曳,便如同读懂了天地的喜怒。</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里,偶尔路过一户农家。那是三月初的天气,和风正暖,春阳正艳,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偶然一抬头,只见眼前一座矮矮的泥房,房前斑驳的木门轻掩,门外是一个碧波轻盈的小小的水池,水池边开着一树盛放的杏花。</p><p class="ql-block"> 虽然是杏花,可我仿佛一眼看到了千年前,崔护笔下那张倚花而笑的少女的脸。田野院落,小屋村舍,这世间光阴,风流云淌,曲终人散,可惟有这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经年不变。我确信,那一眼,我看到是杏花,可又不仅是杏花。那分明是千年来,中华农耕文明中最为美丽的田园画卷。</p><p class="ql-block"> 世间美物总是长情。譬如这花开一瞬,风清月明。</p><p class="ql-block"> 后来,几乎每年杏花开的时节,我都会故地重游。那泥房瓦屋外的杏树,仿佛成了我的老友。我站在它的身下仰望着它,只觉清风过耳,杏花满头,我坐在它的身下闭目凝思,只觉这满树飘摇的花,全都落在我的心坎上。年复一年,层层叠叠,它们在我的心里堆积成光阴的故事。那么欢喜,又那么惆怅。</p> <p class="ql-block"> 落叶的美,诗意而禅意。仿佛历经羞涩的春、繁盛的夏,再到恬淡的秋。落叶,就那样不急不徐,从容淡定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从拿得起,到放得下,从欣然,到施然,再到释然。落花的美,婉约而惆怅。花开盛颜,来得惊艳,去得惊心。像是一场盛大的春天,再怎么花团锦簇,枝头繁华,都只是转瞬即逝。仿佛随风飘零,委身尘泥,才是花朵最后的归宿与既定的宿命。</p><p class="ql-block"> 这让落花更添了几分华美与悲壮。</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记得少年时,那些春日的午后。母亲坐在明窗之下织毛衣。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一条油亮的麻花辫梳在脑后,她的脸莹白如玉,红色的毛线在指间穿梭,将她的脸映照得光彩明媚。彼时,窗外,是一树开得绚烂的红叶李花,花瓣随风而逝,片片纷飞,像是母亲指间流淌过的,浩浩荡荡的流年。</p><p class="ql-block"> 仿佛只是一转眼,母亲手中的红毛线褪了色,脑后的麻花辫变成了花白的髻。前些年搬新家,我特地在家门口种了一棵红叶李树,在家里装了落地窗,窗下砌着一排及膝高的窗台。我说:“妈妈,我买点毛线来,你来重操旧业?”母亲摇摇头说:“不行了哦,眼睛花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或许,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看到母亲织毛衣。我只是那么怀念,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亦那么怀念母亲年轻时的时光。所幸,时光虽逝,红颜可老,但惟有窗外的红叶李花,年年如约,岁岁如旧。每一次花开,便如一次昨日重来。那花叶上仿佛寄居着往日的时光,与少年的灵魂。</p> <p class="ql-block">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到底是怎样多情悲伤的女子,才会这样的为花动心、感怀、伤情?或许那一刻,黛玉眼中看到的并非落花,而只是风尘辗转中的自己吧!</p><p class="ql-block"> 落花与落叶不一样的地方是,落花曾经有过最为绚烂的时光,而落叶永远那样的素朴无华,仿佛此生从来不曾有过高光时刻。世人的雅趣,是落叶满阶闲不扫,世人的落寞却是梨花满地不开门。</p><p class="ql-block"> 祖母是在一个梨花开落的春日过世的。那天清晨,葬了祖母回家,屋外的梨花开得正艳,我倚在窗前闲坐,恍惚中,只见祖母微笑着从那梨花开落的最深处缓缓走来,我不禁轻轻唤了一声,祖母便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抹净我脸上还残留的冰冷的泪痕说:“你看这些花,开在春日,亦凋落在春日,而我这一生都在尽情的绽放,而今归去,无怨无悔,又有什么值得悲伤呢?”</p><p class="ql-block"> 猛然醒来,只觉天空地阔,和风清宁。那一树洁白的梨花,正欢欢喜喜、飘飘摇摇扑向大地。那一刻,我似乎瞬间释然,原来花朵的宿命,并非凋落,而只是极尽地绽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