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银般的月光漫过老城

任远

　　晨雾濡湿了湘江渡口的石拱桥，我总爱驻足在镌刻着"忠义千秋"繁体字的桥头。这座始建于光绪年间的古桥，桥墩石狮依然攥着半截清代漕运的缆绳，斑驳桥栏上深浅不一的苔痕，倒比任何史册都更清晰地记载着光阴的褶皱。当第一缕曦光穿透江面薄雾时，整座石桥便化作巨大的青铜镜，将天际流云与水中倒影熔铸成流动的金箔。忽有半轮残月从桥洞深处浮升，月光在桥身榫卯结构的缝隙间流淌，恍若无数银鱼正穿梭于明代工匠凿刻的莲花纹里。

橘子洲头的浪花总也数不尽。我提着布鞋赤足踏进浅滩，细沙从脚趾缝里沁出温柔的凉意。江水漫过脚踝时，忽见白鹭群掠起，渔人竹哨惊破水面晨光。雪白的翅尖掠过之处，碎金般的波光在滩涂上绣出涟漪，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朝霞染了羽翼，还是飞鸟驮来了晨光。浪头扑在礁石上碎作银屑，有只胆大的白鹭停驻在我三步外的岩盘，歪着脑袋用黑豆似的眼睛打量这个痴迷数浪的人。它或许不知，自毛泽东先生在这里留下'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的千古绝唱以来，每一簇激起的浪花里，都藏着半个世纪前那声穿越时空的吟哦。

火宫殿的炊烟总在日头偏西时爬上江堤。朱红墙垣内飘出辣子油的辛香，混着江风里的水腥气，倒酿成独特的湘韵。我撑开那把桐油纸伞，伞面上斑驳的雨痕还留着去年梅子黄时的记忆。八角琉璃瓦下悬挂着光绪年间铜铃，暮色里随风轻响，恍若时光的铃铛。你说这伞骨是岳麓山的老竹所制，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爱晚亭躲雨，你指着烟雨中的枫林说，每片红叶都裹着半阕唐诗？而今檐角铜铃的震颤里，是否还藏着当年你指尖拨弄枫叶的余音？

青石巷深处的百年香樟又开花了。米白的花串垂在黛瓦间，香气沉甸甸地往巷子里淌。树身上那道裂痕愈发深了，像永远合不拢的嘴唇，衔着民国二十七年春夜的秘密——那时穿长衫的青年将情书塞进树洞，墨迹被雨水洇成蓝色的叹息。如今我把信重新叠成纸船，看它载着未诉的衷肠，顺着湘江水漂向雾霭深处。巷口石阶上，不知哪个朝代的拴马石还留着缰绳勒出的凹痕，恍惚听见马蹄声与纸船划水的声响，在时光长河里轻轻碰撞。

斑马线在暮色中格外分明，像钢琴的黑白键。卖糖油粑粑的老妪揭开木桶，甜香立刻裹住了半条坡子街。金黄糯米团在油锅里翻腾，溅起的糖星子落在她靛蓝围裙上，凝成琥珀色的星子。智能路灯在《沁园春》碑前投下篆体光斑，与碑刻的瘦金体交相辉映。忽然有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光斑间走过，发间别着新鲜的松针，步履间湘江的波光便在她裙裾上流淌——她裙角的褶皱里，是否藏着某个清晨桥洞漏下的月光？

岳麓山的晚钟荡过江面时，我总要在牌楼口买碗刮凉粉。透明粉条卧在青花瓷碗里，浇上姜醋汁，撒几粒脆花生。摊主婆婆认得我是常客，总要额外添勺腌萝卜丁。"四十年前呀，"她将竹勺在瓷碗边沿敲出清响，"有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总在这儿喝凉粉，捧着本书念'独立寒秋'呢。"这话让我想起老樟树年轮里的信，墨迹里是否也浸着凉粉的酸辣滋味？斜对面的老茶馆飘来评弹声，吴侬软语的调子与湘江水声在暮色里缠绵，恍惚间分不清是今人唱和还是旧时明月。

湘江的夜是揉碎了星斗酿成的酒。渔火三两点浮在墨色水面，恍如青铜器上的云雷纹。对岸高楼的霓虹倒映在江心，却比不过渡船头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里摇晃着艄公哼的小调。忽然有夜鹭掠过水面，翅膀拍碎满江光影，那零落的金箔便顺着江水，一路漂向洞庭湖的月光里。江底沉睡的清代沉船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原是月光触醒了沉船上的青花瓷，那些破碎的涟漪，正与天上星辰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