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仙山贡水的诗画秘境

巴山异人

在鄂西南的群山褶皱里，浪漫宣恩如同天地间的一块被云雾轻拂轻吻的翡翠，镶嵌在武陵山脉与清江碧水之间。这里没有喧嚣浮躁的网红打卡，没有千篇一律的古镇街道，有的只是山水与人文交融的原始浪漫，一种从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带着露水与炊烟的诗情画意。

当晨雾漫过狮子关的隘口时，宣恩县城还躺在贡水河的臂弯里呼呼沉睡。墨达楼的飞檐挑破青灰色的天幕，檐角下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外婆手摇的摇篮那般温暖温馨，惊落几粒露珠坠入贡水河面，涟漪微微荡漾开来，几百年的时光岁月顿时碎成粼粼波光。

梦里的仙山，是云端的爱情天梯。七姊妹山的晨雾，是宣恩最轻盈的婚纱。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海，七座峰峦若隐若现，恍若七位身披白纱的土家新娘，在天地间跳着古老的摆手舞。沿着石径攀登，石缝里渗出的山泉沾湿裤脚，像大山悄悄递来的情书。行至半山腰的千年古银杏树下，总能看到系满红绸的枝桠。土家儿女相信，对着神树许下的誓言，会随着金黄的落叶深埋进土地，在春天里肆意长出新的年轮。

七姊妹山的云，总带着三分怯意。晨光初露时，乳白色的雾气自谷底蒸腾，将七座峰峦化作浮动在碧空之中的七支青色玉簪。采药人背着竹篓，沿石径慢慢徐行，惊起岩缝里的鸽子花恣意绽放，像鸽子在林间鸣唱。鸟鸣溅落处，野山樱扑簌扑簌抖落掉满身晨露。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行至剪刀夹峰、石柱峰、龙马山、仙人洞前，忽见云雾裂开缝隙，一束金光斜照在苔痕斑驳的云梯之上，恍惚望见当年的土司王携着盛装的幺妹，踏着霞光登上了接亲的软轿。

在千年古银杏树下，遇见祭树的土家阿公。他往树洞里塞进红布包着的黄豆与盐巴，在他颤声念诵的古老祷词里，我辨出了风调雨顺、子孙满堂、国富民强的残章。树冠筛落的阳光里，无数红绸带随风轻摆，有些系绳人早已作古，但那些祈求仍在枝叶间沙沙作响。忽然一阵山风过境，最高处的绸带飘落于肩头，褪色的墨迹竟然写着，丙申年菊月，翠姑等春生归。这种相思，可谓刻骨铭心。

最令人销魂之处，当属狮子关的水上浮桥。它是现代版的鹊桥相会之地，与县城内的惹虹桥有异曲同工之妙。赤脚踩过浸在河水里的木栈道，夏夜微凉的河水漫过脚背，对岸吊脚楼的倒影在涟漪中碎成斑斓星子。野生猕猴倾听着古老的琴音，千年悬棺等待着高山流水知音的到来。常有土家少年怀抱月琴坐在桥头之上，弦音混着水声钻进姑娘们的银饰里，叮咚作响。若是深冬来访，河面薄雾与热气腾腾的油茶汤共舞，捧着烤糍粑的情侣呵出的白气，在灯火中交织成朦胧的纱帐。

彭家寨的吊脚楼群，是凝固在时空里的情诗，是另一部立体族谱。七百年的楠木柱子浸透了烟火气，晒台上飘荡的土布衣裳，仍在讲述哭嫁歌里那些欲说还休的思念。当暮色染红窗棂上的雕花，老人们坐在火塘边编织西兰卡普，经纬线里藏着鸳鸯戏水、蝴蝶探花的图案，仿佛把世世代代的爱情密码织进了锦缎。

吊脚楼群里上百根柱子，支起三代人的光阴，火塘上悬着的腊肉渗出油珠，在青石板上滴出深浅不一的年轮。穿靛蓝土布的奶奶坐在晒台织锦，木梭穿过经线时，阳光正掠过她腕间的老银镯。那是当年赶女儿会时，对歌赢来的定情之物。忽然二楼窗扉轻启，穿校服的少女探出身来，蓝牙耳机里流淌着流行歌曲，却与楼下织机的咔嗒声奇妙地押上了韵脚。

若是寻得更深，阿尼阿兹的石林藏着大地的心跳，它会给你最震撼的告白。亿万年前的火山把心事凝成石笋，风在蜂窝状的孔洞里吹奏出远古的情歌。石峰如情人般相望，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杜鹃，替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誓言开出血色花朵。站在观景台俯瞰云海，山风突然卷来远处茶园的清香，恍惚听见采茶女在茶园嬉笑：“莫看眼前石头冷，地下埋着热腾腾的火山心。”摸黑寻访相思洞，赫然现出双人依偎的天然石像。这仿佛是巴务相与盐水女神再现，定是当年廪君一箭射穿女神化身，血水化作了清江，盐晶凝成了石林。

暮色漫过兴隆老街天合地脊的脊峰时，惹虹桥悄然醒来了，它携着月光，吹着雾气，点亮灯火。惹虹桥将贡水河裁成八段月光，桥身披着的藤萝在晚风里簌簌抖落星辰。沿河两岸蹲踞的石狮，口中衔着铜铃，锈绿的铃舌上，似乎还粘着远古时代某场暴雨的水汽。这桥原是土司嫁女的十里红妆。而今彩漆斑驳处，依稀可见当年送嫁队伍提的羊角灯，在木纹里晕出团团暖黄。

夜泊的乌篷船，爱把缆绳系在桥墩铁环上。船夫们支起红泥炉煮着油茶汤，煎着烤活鱼，炊烟顺着桥洞游走，熏亮了石缝里新长的虎耳草。忽有月琴声自桥心亭传来，穿对襟褂的老者拨着鸳鸯调，弦音撞上廊柱间的西兰卡普织锦，惊起梁上燕群，翼尖扫落的积尘混着银河，在石板路上淌成一条朦胧的光河。

悠悠贡水，是流动的银河夜曲。夜幕降临时的贡水河，才是宣恩浪漫的真正高潮时刻。当两岸几千盏灯火次第点亮，整条河道突然化作坠入人间的银河。穿蓝布衫的土家船娘摇橹而过，船头马灯在水面拖出碎金般的光痕，土家民歌从龙游贡水的船上飘来：“幺妹我住在十三寨，隔山隔水又隔岩，树上喜鹊喳喳叫，蝴蝶双双落花台……”河中央的音乐喷泉随旋律起舞，水柱织成的光幕里，竟浮现出西兰卡普的织锦纹样。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贡水河却是一个泼辣的土家姑娘。碧玉般的河水裹挟着武陵山的灵气，在双龙湖里撞出雪白的浪花。摆渡的老汉摇着乌篷船唱道：“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船头犁开的浪痕里，时而有银鳞闪烁，那是桃花水母在追逐飘落的花瓣。风雨桥的木头会讲故事。百年前侗家汉子运来深山的金丝楠，凿榫头时掺进相思树的汁液，如今廊柱上仍留着指甲划刻的等字。

卖油茶汤的阿婆指着桥顶的藻井：“瞧见那对木雕鸳鸯没？当年土司府的画匠雕着雕着，把对岸浣衣幺妹的眉眼都刻了上去。”细雨斜飞时，总有银饰叮当的少女在廊下避雨，绣花鞋尖沾着湿漉漉的棠梨花瓣，像极了话本里走出的仙女。

宣恩的烟火，是情侣间舌尖上的定情之物。宣恩的晨光是被豆皮唤醒的。青石巷深处，柴火灶上铁鏊子冒着热气，米浆浇成圆月的瞬间，晨雾里便漫开稻谷的甜香。做豆皮的老汉总要多给情侣撒把野葱末，他说“葱者聪也，吃了记情长，定会千里烟缘一线牵。”油茶汤馆的老板娘舀汤时，铜勺必定在陶罐沿轻磕三下，这是当年马帮留下的暗号，意思是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宣恩的浪漫，是能尝到心跳滋味的。清晨集市上的炕洋芋，在铁锅上烙出焦糖色的脆壳，咬开时涌出的热气，像极了初恋时藏不住的心跳加速的心事。当夜幕笼罩寨遇广场，围着篝火蹦福迪的少男少女，在摆手舞里摆出了腊肉滴下的油星。在爆出蓝紫色火焰时，土家汉子趁机把烤得金黄的苞谷粑，塞进心仪的姑娘手中，古老的篝火照亮了两张红彤彤相爱的脸。

不能错过贡水河鲜的柔情蜜意，现捕的清水鱼在酸汤里翻滚，紫苏的香气勾着食客的魂，老板笑着提醒：“小心鱼刺，卡住了要唱山歌才能取出来。”藏在深巷里的合渣馆，石磨现磨的黄豆浆沸腾时，像极了爱情最初的模样。那种未加修饰的纯粹，却能在舌尖上酿出千回百转的缠绵。

最让人魂不守舍的莫过于贡水夜宴。乌篷船头支起红泥小炉，现网的翘嘴白在酸汤里翻滚，蒜蓉的香气勾着岸边柳条乱颤。酒过三巡，船娘忽然亮开嗓子唱《六口茶》，歌声惊起苇丛里的夜鹭，翅膀拍碎了满河星斗。醉眼朦胧间，见对岸石壁上的古诗词忽明忽暗，真疑心李太白曾在此打翻了酒葫芦，酿得半江月色，至今犹带杜康的香味儿。

年味里的宣恩城飘着柏枝熏香。街角爆米花机“嘭”地炸开时，穿苗绣围裙的妇人正往窗棂上贴剪纸，鸳鸯交颈的图案，映着玻璃上的冰花熠熠生辉。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掠过贡水大桥，后座的纸箱却印着杭州女装，依然不妨碍桥头银匠铺里，老师傅正在錾刻新娘头饰上的凤穿牡丹。深夜我迷途在深巷，忽见昏黄的灯光从木门缝里渗出，推门一看竟是二十四小时都不打烊的便利店。守店的少年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电饭煲里煨着的腊蹄子汤在咕嘟咕嘟作响。接过他递来的美味小吃，竟然瞥见柜台上，他夹着半页未写完的情诗：“你眼中有七姊妹山的雪/我掌心握着贡水河的月/千百年以后/我们的情依然不灭”。

在宣恩，浪漫从来不是刻意的营造。它是清晨推开窗撞进怀里的山岚，是兴隆老街老师傅打糍粑的叮当，是深夜吊脚楼里递来的一碗醪糟甜汤。宣恩的浪漫，是晨雾里揉进米浆的晨光，是吊脚楼梁柱间沉淀的烟火，是石林深处未说完的传说。当繁华都市里的爱情被包装成精致礼盒时，这里的人们仍然坚信，真心要放在土陶罐里，用山泉慢火煨着熬着，才能煎出穿透岁月的醇香。这里的山月依旧照着古老的契约，那些系在银杏树上的红绸，沉在贡水河底的誓言，藏在西兰卡普里的情话，都在等一个懂得慢品岁月的人。

仙山贡水间，每粒晨露都映照着爱的模样，每缕炊烟都在书写地老天荒。这便是宣恩的浪漫，让山水作证，以岁月封坛，把最炽热的情感，藏进云雾缭绕的平淡日常。如果你是那一个慢品岁月的人，就请来诗情画意的浪漫宣恩吧。（2025年2月20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