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学长南来苏

闲云

南来苏是老三届高六七级学生，是我中学同校的学长，经常会在大操场的篮球比赛上看到他矫健的身影，令我心生仰慕，但彼此几乎不认识，更没有什么交往。

1968年深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潮流，把我和来苏一起裹挟到了深山老林的宝鸡县固川公社插队落户，来苏在四家坪大队，我在范家沟大队，相距不少于20里地，除了在固川街上，或往返西安的火车上偶有遇见，平时难得一见。

（范家沟二队的“锁湾”）

（知青劳动锄秋）

我和来苏的进一步交往，是1970夏天，在胡店公社的东沟修战备公路，被“准军事化管理”当民工，四家坪大队和范家沟大队分在一个“标段”，由此，我和来苏同吃同住同劳动了几个月。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来苏“救场如救火”般地帮助我摆脱窘境，我和来苏的关系便从校友升级到朋友，交往随之增多。（详见附文《青柿子蛋蛋馍》）

（山区百姓生活全靠“背”）

（背着100多斤的小麦跋涉10多里山路去固川卖公粮）

1971年9月，宝鸡地区面向下乡知青大招工，固川知青被一笊滤地“捞”到了宝鸡地区所属的工矿企业。

我和来苏同属那个时代的“黑斑Sa”，来苏有体育（篮球）专长，破例招进“部属”的宝鸡石油机械厂（以下简称“石油”），当了铸造车间的“配砂工”，我被招进“市属”的宝鸡市水泥厂，成了水泥厂头道工序的“破石工”。进厂后，新生活开始，各自忙活，和来苏也鲜有联系了。

后来，在宝鸡体育场游泳池结识了“泳友”戈建（西安市37中初六七级，下乡在坪头公社），我跟来苏的联系得以恢复乃至加强，因戈建也是石油职工，恰巧和来苏同一单身宿舍，之后，我经常去石油找他们玩儿。

回想起在宝鸡当工人的日子，乃单身快乐的“神仙”生活，来苏也是如此。

上世纪改革开放前的七十年代，仍然物质匮乏，仅粮食供应而言，并不宽松：城镇居民商品粮供应，每月定量的40%～60%都是玉米、高粱、红薯等杂粮。玉米面、高粱面、红薯面压制的饸饹，被戏称为“钢丝面”，是当时工厂食堂经常供应的主食。好吃难克化的“钢丝面”，无论如何都使人们的胃肠不堪重负。

但貌似不可思议的“换大米”，则充分体现出来苏的精明、勇敢和智慧。

（戏称为“钢丝面”的杂粮饸饹）

（红薯面饸饹）

石油是大企业，职工福利不错，车间备有供职工用餐热饭的蒸柜。一段时间人们惊异地发现，来苏每天从蒸柜里取出自己的饭盒，里面是雪白雪白的大米饭，这与绝大多数工友饭盒里的杂粮食物形成鲜明对比，大家不禁纷纷讨问：“你喔大米哪儿来的嘛？”，来苏笑而不语，再被追问急了，来苏便悄悄咬耳朵：“私聊、私聊～”。

（奔驰在宝成线的绿皮列车）

来苏不止一次讲过他换大米的全过程：辛苦、刺激、成就。

宝鸡闻风而动率先换大米的，是有通勤乘车便利的铁路职工。汉中地区的略阳县，是他们换大米的第一目的地。具体行动步骤是：先得换到全国通用粮票，然后乘坐宝成线的票车（客车）到略阳，将全国粮票兑换成当地居民的米票，拿着米票再去粮站买米，买好大米再乘车返回宝鸡。一趟往返得整整一天。

略阳人图的是全国粮票里有定量的食油，宝鸡人图的是少吃粗粮，这不啻是那个时代老百姓趋利避害的“双赢”范例。

石油附近铁路单位很多，换大米的风气很快传染到了石油。最早加入换大米行动的，是来苏同一车间，外号“小耗子”的宝鸡籍青工。来苏跟着小耗子赴略阳练了两次手后，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成了小耗子的“带头大哥”。

俩人隔三差五南下略阳，蒸柜里的大米饭，召唤起更多的工友加入到换大米的行动中，“换大米”，一时成了石油“一道靓丽的风景”。

不久，略阳当地对大米出境做出更严格的管制。然而，“水往低处流”乃自然规律，挡不住的换大米潮流继续南下，从略阳到阳平关，再到广元、绵阳，只差一步大米就要换到成都了。

连续十几个小时往返于宝成线，还要设法“逃票”乘车，每次都得将200多斤的大米，不出纰漏地顺利带回宝鸡，不但是力气活，更是信心+智慧的考验。

来苏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穿着有铁路职工标志的工作服、提着唯有铁路职工“标配”的竹蓝子、操着纯正的被称之为铁路“官话”的豫國话，只身蒙混上车并不难。

那么，换好的几百斤大米，分装到几只大旅行袋里，又是如何“飞”进车厢的呢？来苏坦白：必须在首尾两端的车厢候车，这个位置几乎没有列车员。待列车停稳后，身轻如燕的小耗子，从任何一个打开的车窗一跃而入，来苏则迅速将大米一袋一袋地塞进车窗，小耗子立即把大米袋子塞进坐席底下，即大功告成。

此时，来苏会佯装车旅客在站台放松散步状，如果买上几个站台上供应的“铁路”烧饼，拎在手里理直气壮地上车，一定不会引起列车员的丝毫怀疑。

那么，在列车上遇到查票呢？也有办法：或躲进厕所，或佯装打开水不断吆喝着“小心开水来咧～”，或一人跟查票的列车员说话打岔，掩护另一人快速脱离查票车厢，等等各种妙招。后来才知道，此等貌似“招招见效”的狡黠，其实是列车员睁只眼闭只眼的宽容罢了。

1977年初，我调回西安，进入省直单位。1978年6月去宝鸡出差，我特意去石油看望老同学老朋友。此时，戈建已于1976年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西安冶金学院，来苏还在石油坚守。我推开单身宿舍房门，只见来苏着一白色背心，头上顶着湿毛巾，背对房门，两只手捂住耳朵，趴在书桌上大声背诵着什么，他听见动静，转身看到是我，即递上了一个微笑，算是他的欢迎词了，然后紧张兮兮地说：“不敢打扰，明儿个考试哩！”噢？原来来苏是要参加高考了？那可是关键时刻！我赶忙说：“不打扰、不打扰”，然后便离开了来苏宿舍。

这是我在宝鸡最后一次见到来苏。

后来，辗转得到来苏的消息：他考入西北大学数学系，1982年毕业后被隶属团省委的陕西青年杂志社录用，做了这个刊物针对学生辅导学习栏目的编辑。

1982年初，我调入省级外事部门，因工作关系，和省内新闻文化文物旅游等单位交道不少，熟人不少。出于关注，从团省委乃至其所管辖的两个杂志（陕西青年，陕西少年），不时便有来苏的信息传来。

来苏为人正派，做事认真，口碑颇佳。他在陕西青年杂志社深耕多年，不断进步：编辑、编辑室主任、副编审、编审，直至2008年，以高级职称在团省委退休。

2004年前后，来苏以志愿者身份在西安博爱国际学校做辅导员。某一天，来苏来找我，为博爱学校接待的一批美国华侨学校侨领代表团，通过西安市外事部门报送的拟请省领导会见的报告，迟迟没有答复，接待方很着急。我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便请示主管领导，协调相关处室，要求接待方重新报文，然后按程序呈请省政协一位副主席会见并宴请了这个代表团，最终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由此，我和来苏的来往多了起来。

在我担任内部工作刊物主编期间，来苏不但是忠实读者，也是有作为的作者。记得是2005年5月，他来投稿《勇闯美利坚》，但字数26000，刊物容量有限，只好让来苏一边写，我这边陆续刊登，一直连载6期才刊完。文章质量不错，在一定范围内产生了积极影响。

这是我与来苏以文会友的开端。

（来苏撰文《勇闯美利坚》）

1968年启始的老三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这代人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很难忘怀。固川插队的老三届知青是一个非常好的群体，1988年10月，在宝鸡固川隆重举行了上山下乡20周年的纪念活动，此为西安地区老三届知青纪念活动开先河之首举。

嗣后，固川老三届知青又于1998年（30周年）、2008年（40周年）、2018年（50周年），分别在宝鸡、固川、西安举行了纪念活动。

上述纪念活动，来苏都以参与、关注、认同等不同方式予以热情支持。

（1998年10月24日来苏在去固川参加纪念活动的火车途中）

（1998年10月25日来苏参加固川乡政府的招待席面）

（2018年10月25日来苏参加纪念活动，在纪念幕布上签名）

（2018年10月25日，来苏参加纪念活动和当年插队的同学交谈）

2019年初，固川老三届知青动议编纂一部纪念文集《固川记忆》，当年4月开始征文，2020年1月付印。《固川记忆》共收录了69篇文章，约25万字，凝聚着37位作者的心血。征文前后，来苏已经赴美探亲，我以微信联系了来苏，告知此事，来苏欣然承应一定完成作业。

按理说，小小一篇纪念文章，对身为高级编审的来苏，不过小菜一碟。然而，来苏每年赴美半年，主要承担管护和辅导两个孙子的艰巨任务。白天基本是忙碌的，为完成征文，来苏只有牺牲休息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捉笔撰文，一篇近10000字的《千里贩猪记》，终于在征文截稿前完成了。

来苏守诚信，重集体的意识让我感动。

（《固川记忆》封面）

（来苏撰文《千里贩猪记》）

2021年，春深五月，阳暖风轻，秦晋两地，莺飞草长。我们老同学、老朋友一行20人结伴出行。按照计划，以晋东南阳城为迄始，北溯晋城、武乡、晋中、榆次、太谷、交城、离石、临县，在碛口镇折返，经洪洞、临汾、运城、永济，从风陵渡过黄河大桥返回秦国。全程1800余公里，一路平安、顺利、愉快。

这次旅行，我特意邀请来苏伉俪参加。

（来苏在碛口镇游览）

（来苏和万老师在武乡县砖壁村八路军总部旧址合影）

（来苏和万老师在海会寺合影）

（来苏和万老师在郭裕古城合影）

此行结束，来苏伉俪给朋友们留下良好印象，大家众口一词：遵守时间，听从安排，没有怨言、友爱亲誠，来苏伉俪表现出很高的素质和教养。

当下社会，有教养高素质者难觅。

至此，来苏伉俪正式入群：“三秦大地小吃团（老友旅行美食体验群）”



由老同学老朋友为主组成的“三秦大地小吃团（老友美食体验群）”，已历十年之久，其宗旨为：饱览华夏山水，品味三秦美食，结交良知朋友，安享健康生活。

本群每年组织集体避暑活动，曾在留坝、凤县、丹凤、澄城等地，度过暑期休闲的快乐时光。休闲活动特色突出：自己安锅起灶，两人一组轮流做饭，八仙过海，各展厨艺。

2022年7月，来苏伉俪参加了凤县东河桥的避暑活动，并展示了他们的精湛厨艺，为休闲避暑凭添了难忘的特色美食。

（来苏伉俪对歌东湖桥）

（来苏专心做烹饪准备）

（来苏出品：京酱肉丝）

（来苏出品：油焖大虾）

（万老师精心制作（山西）榆社拉面)

（赢得美赞的“榆社拉面”）

2022年初，拙作《闲斋随笔》印罄，赠书仪式上，来苏一番热情讲话，给我很大鼓励。他说：“这本书我是捷足先登，认真读了两遍。总的印象是“文如其人”：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反映出他的生活感悟和态度。有对社会变革的体量，和对生活的浓情真意。闲云是怀旧和感恩的，他的热情、真诚，在不断冷漠的现实下显得格外珍贵。而有关饮食文化的文章，则既有深度，也有广度，相信一定能够流传下去。”

（拙作《闲斋随笔》）

（来苏即席发言）

来苏重情重义，有两件事情对我印象深刻：一是，老三届知青戈卫在坪头乡码头村插队落户，坚守至今50多年矢志不移，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绝不可能。来苏表示他有心愿，把戈卫的事迹写篇文章，以匡正网上的某些不实之词。戈卫和戈建是亲弟兄，戈卫的事迹由来苏撰文，我相信可信度一定很高。

就在一个月前，来苏还念叨这事呢。

二是，在石油同宿舍的工友何其煌（老三届师大一附中高六八级）和来苏关系很好，来苏只知道何其煌调回西安，因车祸造成残疾，后又下岗，生活窘困，但失联几十年了，无法再联系到他。

我自告奋勇向来苏表示：“我来给你找何其煌，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一定找得到！”

圈内朋友都知道我找人的“本事”不同凡响，来苏表示相信。随即，依我“痕迹学”的专长，从蛛丝马迹开始，没出一周，信息查到了：“何其煌已经去世了，他妻子张钰（老三届交大附中初六六级）在原国棉四厂退休”。我将张钰的住址和电话立即告诉来苏，来苏蛮显激动，他表示即将要去美国探亲，待从美国回来再和张钰联系。

但这两桩心愿，均因来苏的不幸猝逝终成遗憾。

3月1日晚10时，来苏在家洗漱时突然摔倒，不幸猝逝，噩耗传来，同学、朋友惊愕不已，真得是“明天和意外，不知道那个先来？”大家陷入到深深的悲伤与追思中。3月6日，至亲至友40余人，冒着寒风，前来向来苏做最后的告别，同时安慰万老师等亲属节哀顺变。

愿逝者安息，生者保重。

谨以此文，怀念学长南来苏！

　　附文【难忘的 “青柿子蛋蛋馍”】

（闲云）

东沟公路是条战备路，在西府重镇宝鸡以西约四十九公里处，那里山大林密，豹吼狼嚎。

知青们最乐意修公路，俗称“上工地”，主要图个干活整端，不像生产队似的一天三晌从早干到黑，上工地两晌劳动八小时，放工回来吃现成的，不用张罗挑水打柴做饭的杂七杂八事儿。

因为是战备路，派的有解放军进驻工地，对修路民工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一个生产大队编为一个排，单独起灶，大约二十多个人，轮流侍厨，每人一周。

上工地的都是生产队里挣十分工的壮劳力，各自要背上面和包谷糁糁做饭吃，一日三顿饭，无外乎是吃馍、喝糁糁，汤面片。侍厨者在山坡上、野地里挑些野菜下锅，一把盐、一勺醋，饿极了，几天见不到油水的饭，吃起来也津津有味。

七月酷暑，热死个人。留下做饭的人总想逮空儿睡个晌午觉，这是侍厨者难得的小特权。

好了，轮到我侍厨了。头一天，一个晌午觉醒来，已经日正中天，估摸着中午一点了，茅草屋的檐影影再斜一尺就该收工了。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了藤条床，急忙去厨房做饭。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在山里人居住的茅草屋侧墙边边搭了个草庵子，能挡挡雨就是了。那时候民风淳厚，山里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四尺长的梨木案上，我一瞅，傻眼咧！昨天前任 “厨师”蒸馍留下的那块酵面没了？我俯身低头，来回寻找，一点儿面渣渣都没有。一下子急得我头发麻、心发怵，这可如何是好？这时，房东家的那条黑白相间的杂毛狗晃头摇尾、满不在乎地溜了过来，胡须间还残留着白花花的面渣渣。哼！原来这家伙是罪魁祸首，是它！气得我横抄起灶火前的捅火棍，一棍打去，杂毛狗一声惨叫，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下山坡，不见了踪影。

没了酵面，馍是断然蒸不出来的，这个道理我还懂。想到伙计们干的都是抡锤、掌钎的力气活，不吃干粮咋得行嘛？这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啊！我只好硬着头皮整出一锅没发酵面的死面馍，等出锅一看，唉--！一锅的 “青柿子蛋蛋”。

伙计们收工回来了，嘴里嚼着青柿子蛋蛋馍，一个个脸吊的有一尺长。我自知理亏，急忙拿出西安家里捎来的咸菜分给大家吃，表示道歉。

第二天，汲取教训，我特别用个粗瓷老碗把借来的一团酵面紧扣在案上，自以为这下子就没问题了，便高枕无忧地睡了个好晌午。但心里总是不踏实，不敢贪睡，日上三竿，我起身做饭。岂知，扣在案上的粗瓷老碗摔在地上，打成了碎片片，酵面呢？又没了？妈的！还是狗惹的祸！我四处寻找那条祸害狗，只见它远远地驻足在对面的山坡坡上，摇着尾巴，有意挑战似地朝我 “汪、汪”叫着，一副得意样子。我愤愤地捡起石头狠狠砸去，大声骂道：“你个王八蛋！害死你大爷啦！”

又是一锅青柿子蛋蛋馍。无奈之下，我只得求救于邻家大队的侍厨者，幸好，他也是知青，四家坪大队的南来苏，他是五中学长，平时关系不错。南来苏扶危济困，换了一半白馍馍给我来，才算是将就了这顿饭。

翌日，我自觉扛起铁锤，拿了钢钎，上工地干活去了。终于交了这令人难堪的伙头账。

回想起插队生活中这个啼笑皆非的段子，已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最近，固川插队的老同学聚会，遇见我的 “恩人”南来苏，又一次说起“青柿子蛋蛋馍”的故事，不由得大家哈哈一笑。

摘自《闲斋随笔》之“东篱采菊篇”

又及：因地处西安古城内南门左右，1950年代后的西安市第五中学（老五中），学生中不少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之后，以此招摇者不乏其例。

来苏的不凡家世却鲜为人知：祖父南岳峻（1883-1958），号右嵩，陕西兴平人。清末举人。受蔡锷民主进步思想影响，追随孙中山，拥护辛亥举义，参加推翻满清的革命活动。曾任第一届陕西省议会议长。抗战时期任国防最高委员会考察专员。1942年由周恩来推荐，经杜斌丞介绍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1949年，南岳峻响应中共的号召，准备北上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因病未能成行。后定居澳门。

来苏的内敛、低调，不事张扬，几乎淹没了一位辛亥先驱的革命历史。

谨此，向学长南来苏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