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比堂叔年长好几岁,可自堂叔查出患上胆囊癌后,没过半年,就在去年九月底中秋节前两天先于父亲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小时既是兄弟也是一起玩耍的伙伴,暮年也时不时偶聚倾一杯,最终还是一别山雾远,流水浸千滩。</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兄长,按风俗不能参加堂弟的葬礼,就留在镇上的家里,仅我们一家当晚辈的回村里操办堂叔的后事。</p><p class="ql-block"> 忙完堂叔的葬礼回到镇上,有感于生命无常,岁月苦短,我们几个晚辈在吃过晚饭的空儿,又对父亲一番“轰炸”。</p><p class="ql-block"> 无它,只因父亲为了多捡点瓶瓶罐罐的废品,常三更半夜早起到夜宵档旁边的垃圾桶翻寻那些可以作废旧卖的东西。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深夜不睡却冒充年轻人挑战造物主在午夜和凌晨的街头到处溜达翻寻,你不心疼自己,却把几个孩子惹火了。</p><p class="ql-block"> 不信半夜有鬼,就怕熬夜不休息身体扛不住,毕竟是在屋外马路上,还是寒凉的子夜凌晨这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从第一次发现父亲旧习重犯后我们就开始训斥父亲。那时我们都在广州,通过堂弟微信告知了解情况后马上长途电话回家将父亲一顿“暴揍”。在连番攻打后,电话里头,他承诺不再夜出。但没多久,又牛皮癣上身一样顽疾难除。我辛辛苦苦建在镇上让他和母亲住的家,一楼的铺面里,堆着他到处捡来的废品。那杂乱,那难闻的刺鼻气味,让一年里才有那么几天回家探望他们两个的我,几乎气到阵亡。</p><p class="ql-block"> 房子在镇上买地建了,两个老人的生活费也从没断供过,可父亲就是闲不下来,要像夕阳那样发光发热。我们还上学读书的时候,父亲是通过穿村走巷摇着拨浪鼓提着一把杆秤去收废旧挣几个孩子的学费。那时候家里很苦,没法才投身废品行业,我们很理解父亲的不易。明知道很脏,甚至粘有各种病菌,但时境艰难,人不得不低头,从旁协助他。</p><p class="ql-block"> 故乡的树不知不觉中绿了又黄,落叶铺就苍凉一章又一篇。孩子们长大了,也自立了,只是父母两个,像老树根一样,盘缠于乱石杂泥的大地,在地面露出累累伤痕。酷日射,冷雨涮,一年又一年。</p><p class="ql-block"> 故而,我在镇上的房子刚建好,就把父母亲从村里接到镇上的新家,让他们安享晚年。辛苦了一世,该歇歇了。不用他们做什么,打电话回去询问,得到“我们都很好”的几个字,我们五个孩子就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这个“废品毒”曾有好几年戒掉了,还在村里生活的最后一年,他就没有去穿街走巷收废品。因为随着乡村外流的人多了,几乎十村九空,没有什么东西可收。再加上搬到镇上住后,父亲起初熬点米酒卖,顾不上去收废品,而且他的自行车也坏得骑不了,便自然的停止重操旧业。我们几个也不愿意他成天去接触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抵抗力已经随年老日渐式微。</p><p class="ql-block"> 忙完堂叔后事的那晚,我们几个孩子难得集中在父亲的房间里。苍白灯光下,营垒审判的气氛。老头子个性太硬了,需要我们出硬招。</p><p class="ql-block"> 旧习未犯前,父亲的房间是干净的。一溜儿的蒸馏水瓶子装满他自山上取来的山泉水,整齐的排在靠墙壁的桌子上。两张沙发,一张空着任他平时躺靠,一张放着他的手提袋和帽子。他戴上帽子的时候,还真有点像个旧时的汉奸,嘿嘿。他还曾和一众街友去湖南毛主席故居旅游过。我们满心期待着父亲重视晚年养生,这样多好哇。</p><p class="ql-block"> 而现在房间里几乎跟一楼他堆积的废品一样,满屋子的鞋子乱丢,衣服也丢满两张沙发。半夜不睡,白天又没精神打理,他整洁的个人生活全都荒废杂乱了。猪窝都比他的房间养目。</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舍不得丢掉吃不完的剩饭,结果把五楼的一间已经装修好的房间拿来养几只鸡。鸡拉屎后又不及时清理,将上万元装修的房子弄得满屋臭味。他的理由很简单,买成鸡回来喂剩饭,能避免浪费粮食,平素身体欠妥的老妈还能随时吃上新鲜的放心鸡肉。</p><p class="ql-block"> 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装修的钱呢,能够买多少米,多少只鸡啊。这老头子,做什么都对,又什么都错。</p><p class="ql-block"> 只有一只铜锣被他高高地放在衣柜顶上,古铜色里落满时光的尘埃,诉说遥远的故事,显得很特别的一个存在。父亲说铜锣原本是完整的一对,是抚养他长大的十一太祖留下的,被四队的兄弟九明借去一只后就没有再归还。无论在老家村里还是搬来镇上家后,剩下的这只铜锣父亲总是放在柜顶上最不容易被磕伤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五个孩子各有各的事业和家庭,一年里头聚在一起的机会不是很多。也由往昔的单枪单炮对父亲“轰炸”变为集中开火,誓要拿下抗拒改造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卑微的坐在床边,听着我们轮番投弹轰炸,他想辩解也没机会,像片黄叶搁在枝丫间任风吹。看得出他很享受这一过程,尽管是受训,不时咪眼偷笑一下。</p><p class="ql-block"> 这老家伙!</p><p class="ql-block"> 父亲招架不住,安静了几天,半夜没再出去,还在白天把堆在一楼的全部废品拉去卖了。</p><p class="ql-block"> 干净的房子就是不一样,我们希望父亲继续发扬,保持这个成绩。</p><p class="ql-block"> 他承诺就此金盆洗手,不再半夜去捡了。我们心中知道信不过父亲的承诺,但仍当作相信他能做到一样,没有再对他发火。他缺的不是钱,是个性的归宿,精神的公园。</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的时间很不充裕,留在家里也就是这几天。以为没有什么事儿了,准备要返回广州的时候,父亲忽然又说,他年纪大了,为防万一意外离开,想带我们回村进山去看下自家承包的山林。</p><p class="ql-block"> 我们认为是受了堂叔病故的刺激,父亲才说的这番话。另一方面,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进山了,自家的山地从来都是父母亲两个人打理。记性很差的母亲现在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因此,一切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把持着。</p><p class="ql-block"> 但当父亲自己从口中说万一他有什么意外,我们几个都不认识自家的山林边界在何处时,我们既理解又相当惊悚,仿佛被电击似的,才醒悟心中一直年轻康健的父亲,已经是人生余晖,而我们几个,也离花甲之年越来越近了。</p><p class="ql-block"> 要是一直都不长大多好!那样父亲永远年轻,而我们也正在长身体。可惜岁月东流,注入大海里的水流,是追不回啦。</p><p class="ql-block"> 分山林时我们家人口多,分得的山地也多。以前满山都是自然生长的松树和杂木。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村人们炼山开荒,将山上生长极为缓慢经济价值低的松树全吹了,种上了快长的速生桉。</p><p class="ql-block"> 由于没有一个孩子在家,全在广州创业,我们不知道山地情况。也没有叫父亲炼山造桉,毕竟就父母亲两个人在家,那么大的岁数了。只要那松树还在,不荒就行。尽管回村时看到路过的山满是高大的长势郁郁葱葱的速生桉,那全是别人的山,我们除了羡慕一下,并没有自责。我们在外是有事业的,两头难顾。</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不好意思问父亲,我们的山林到底如何了。我们知道父亲很爱村里刚开始抽签承包时帮我们分得的大片山林。当别人的山地全是高大的桉树并且已砍伐获取第一批收益时,我们如果询问那是在刺激父亲的心。为了山地,他不惜因山界问题与邻居起纠纷,并且持续了好多年。</p><p class="ql-block"> 荒就荒吧,只要父亲健在就行,进山的一路上,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p><p class="ql-block"> 进入大山前,首先路过山脚下的田地。由于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加上山路陡,离村远,灌溉上全部是望天田,昔日的水田全部撂荒了,有的村民种上了桉树。</p><p class="ql-block"> 但我仍然看出自己的田地在哪儿。多年无人打理,田里长满比人还高的野草。我心底里无比惋惜,但又不能显露出来。虽说是望天田,我们这里降雨充沛,除了晚造大旱年份有时可能失收,其它的正常年份都是有收成的。</p><p class="ql-block"> 还读书时每到暑假,全家人带饭到山里田地抢收抢种,酷暑暴雨下挥汗忙碌。累是累,但看到田被一家人收割又种上下一茬,那心是很满足的。</p><p class="ql-block"> 一边父亲牵着牛操着犁慢悠悠的在已割完的田块上犁翻泥块,把稻草压到底下,让灰黑的田水漫过。阳光照下来,光在水面一闪一闪的。</p><p class="ql-block"> 一边我们几个孩子和母亲趁着稍凉的风在吹,抢收尚未割完禾的田,一把禾一把泥抽在谷桶里,听噼噼啪啪声飞出。满身泥水和汗水渗杂,却欢喜异常,感觉田园生活就是美如诗画。</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干不动了,我们也感觉农事生疏了,想干也干不了。只有满田的荒草,静静诉说岁月的变迁。</p><p class="ql-block"> 山脚下这样,山里也变得让我们认不出了,不再是熟悉的满山松树和桃金娘等杂树,全部种上了桉树,四轮运输车能走的路也开到了山深处。</p><p class="ql-block"> 山路除了宽点,依然像昔日那么陡,近八十高龄的父亲仍旧走得虎虎生风,这是我着实没料到的,倒反是我走一段路便累得气喘吁吁,似个肌肉萎缩的骨折病人。群山如一杯浓咖啡一样,让父亲无比兴奋,一路上跟我们介绍此山谁家的,那山又是谁人的。</p><p class="ql-block"> 我不好意思问父亲我们自家的山在哪里,我怕我面对的是与众不同的一幅景象。惭愧啊,那么多年了我们这些晚辈从没打理过自家的山。</p><p class="ql-block"> 父亲带着我们来到一片山地前,满目过去是郁郁葱葱直插云霄的桉树林。</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们家的,旁边的那是叔叔家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手指了指一片山林,又点了一根烟抽着说。一路爬山,他的衣服粘满了鬼针草的刺儿,后背全湿透了。这几天天气特别热,加上桉树高,长得又密,散发浓浓的刺激气味,没风的时候,还让人有一种窒息感。</p><p class="ql-block"> “爸,你什么时候种上的?”</p><p class="ql-block"> 我很惊讶,我们的山地没有撂荒啊,也跟别人一样,全是成片的桉树林。</p><p class="ql-block"> “就是2016年大家炼山种桉那年开始种上的哦,请人砍松树炼山,又请人种桉,后期管理,虽然是速生桉,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长成如今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望着成片的长势良好的桉树林,不无自豪地说。</p><p class="ql-block"> 与这成片的桉树林站在一起,父亲没有八十高龄的样子,简直是四十五岁的模样,像与我们同龄似的。</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父亲曾经几次来广州问我要几笔数额较多的钱,又不明说要来买什么,我当时生气得都不想给他了,原来是偷偷的用在种植桉树上。</p><p class="ql-block"> 如今,桉树长高长大,父亲却满头华发啦。也只有他带着我们爬山路压乱草去看一片又一片的山林时,父亲又活回年轻了。</p><p class="ql-block"> 走累了,父亲席地而坐在草根上抽烟,点点黑色的鬼针草种子粘满他的上下衣服,除都除不干净。我甚至想,要是父亲是鬼针草的种子就好了,粘在我的衣服上,随我闯天涯。我什么都没有时,它落地生根,成为荒凉生命里的绿色。绿色丛中我们彼此相望,相陪。</p><p class="ql-block"> 小时曾如此的跟随父亲的屁股后面入山认识里面的世界。我们现在渐变苍老的时候,再次和父亲进山。十月初山里的天气很热,蒸笼似的,玻璃碎堆中似的,但一切都挡不住脚步。山在父亲的心中永远是神,而父亲在我们心中,就是脊骨。</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这个机会是永生的珍贵。</p><p class="ql-block"> 我们回广州后不久,堂弟又告诉我们父亲的“废品瘾”又犯了,而我们已经没有力气训斥了。因为我们在离开家前,与父亲沟通,比如批发一些东西给他在屋前的铜牛广场卖,或弄个台球店让他看管。亏盈无所谓,能打发时间,人不无聊就行。</p><p class="ql-block"> 但父亲拒绝了,说他不会这些,只懂老本行。</p><p class="ql-block"> 十一月份,我网上参加了县里的文学大奖赛,不小心得奖了。我人在广州,便叫父亲代我去领赏。</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在田地里,第一次与文化人聚在一起,刚开始时在电话里对我直言说有点恐惧,不懂得该说什么好。</p><p class="ql-block"> 我说除了不能在会场抽烟,其余的你就当是进山犁田看别人犁或者是看牛在田边草地上吃草就行。上台领奖时对领导点头致意,说谢谢就算完成任务了,还特别交代他,作品全部奖金不用给我,自己拿去花。</p><p class="ql-block"> 当晚父亲来电,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说参加颁奖仪式的人很多,希望明年再有机会去领。</p><p class="ql-block"> 我笑了。写作获奖可不是种桉树,但父亲生有领奖瘾,倒是件好事,我努力试试看。目不识丁者与一众文化人坐在一起不噤若寒蝉,本身就是人生的一份从容。这点我敬佩父亲。</p> <p class="ql-block"> 而对于孙子的终身大事,我当家长的 不急,他倒先急开了。</p><p class="ql-block"> 不管孙子是否乐意,父亲到处托人说媒给孙子介绍对象。当年父亲还年轻时就曾做过媒人,为村里的几对年轻人成功牵桥搭线。如今他没有了资源,只能托人。可时代不同了,当代人崇尚自由恋爱,还多是闪婚闪离的。别人介绍了几个,没有一个是认真对待的,当玩耍一样,让焦虑的父亲非常失望。</p><p class="ql-block"> 2024年春节期间,父亲又托熟人为孙子相亲。可落花无意,流水更无情,年轻人的心思难捉摸。老人家急,后辈可不急。父亲把辛辛苦苦积得的卖废品的钱当作新年红包送给了孙子的相亲对象,可人家过完年后便如远去飞雁,杳无音信了。</p><p class="ql-block"> 生活上再苦,父亲默不作声。孙子感情生活的不如意,他却火烧火燎。过完年后的这段时间里,父亲郁郁寡欢,跟他煲电话粥他都提不起兴趣。</p><p class="ql-block"> 不改的,仍是那么执着的,半夜三更起床,在外面寒冷的马路上,堆满各种垃圾的地方,用棍子挑寻……</p><p class="ql-block"> 正是凉雨纷飞时节,可以想象凌晨的街道,有多寂寥,空旷,寒凉。</p><p class="ql-block"> 3月20日凌晨四点钟,来自老家的一通急促电话把在广州的我们从睡梦中叫醒……</p><p class="ql-block"> 如一颗巨石,投入深潭。如一座山,滑落悬崖!天亮了,却空濛濛的看不见路在何方。</p><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个孩子急赶广州南站乘高铁回家,在县殡仪馆的冷柜中,看到了沉睡不醒的父亲,无论我们怎么哭喊,父亲终是不再理睬我们。</p><p class="ql-block"> 3月20日正是春分节气,父亲拎着捡来的废品穿过马路时,躲避不及一辆疾速驶来的货车……春分,您老选的隐喻?</p><p class="ql-block"> 千劝万阻始终不听,苦口婆心当耳边风。父亲啊,您的一个错误,换来的,是孩子们一生的雨,无论寒暑,晨昏,都将永无晴日。</p><p class="ql-block"> 就喜欢听您每次饭后在门外,大力咳几声,再吐一口痰,那声音越响亮,证明您体力棒棒的,因为我们知道,那是治不好的咽炎。看您爬山不带喘,黑牯牛似的在乱草丛中窜,感觉累时一屁股坐在土堆上,被蚂蚁咬时却一肚子的脏话飞出来……</p><p class="ql-block"> 而这一年的春分之后,连雷声都那么安静,只有雨,一直下,一直下……</p> <p class="ql-block">图片Ai作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