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碧潭涟漪

北雁

碧潭涟漪

北雁

老家古镇的东南面有一条流淌了千万年的苍山倒溪，在冷水墈段有一方水潭。它算不上风景名胜，只是家乡廿里倒溪中极其普通的一潭碧水。当地人称它为“石止拦”，大概是因为溪水从东南方向奔流而来，在此冲刷溪岸的高墈，又折向西南而去。先民们筑起一堵石坝，“以石坝止水拦洪”，守护着坝后的农田免受水患。于是，在石坝下，便形成了一处深深的碧潭。每到盛夏，这里便是我少年时游泳戏水的乐园，也留下了我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离开家乡多年，无论我身在何处，每当心情郁闷或世事烦忧，总有一圈又一圈碧潭的波光涟漪，在我心中轻轻漾开。

今年端午，我回老家看望母亲，顺便沿着倒溪漫步。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石止拦”边。然而，眼前的景象已非我少年时代所见：原先的大石坝已被洪水冲毁，消失得无影无踪，石坝后的农田也被冲成了一片滩地，河道也变得宽阔许多。那一潭碧水，如今只剩得一段浅黄的滩流。

站在溪岸，望着缓缓西去的流水，四十年前碧潭中漾开的层层涟漪，又在眼前重现。那是扑朔迷离的涟漪。

那一年，我十四岁。一个夏日的下午，学校提前放学，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丢下书包，抓起裤衩，准备去“石止拦”游泳。路过淼叔家时，我大喊一声：“淼叔，一起去游泳！”淼叔答应了，让我先走，他随后就来。

我一路小跑，淼叔远远地跟着。平日里，只有太阳快落山时，游泳的人才会渐渐多起来。此刻还早，“石止拦”那边静悄悄的。离潭边还有三四十米，我已看到那一潭碧水。然而，我忽然发现，潭中央有一团黑发、一双摇晃的手，漾起一圈圈涟漪。不好！有人溺水！

“有人落水了！”我朝着淼叔大声呼喊，一边向水潭飞奔，三十米的距离被扯成一道残影。纵身跃入潭中的刹那，水面炸开银白的涟漪——后来才知，那是少年莽撞的勇气。

我拼命游到潭心，一把抓住那只伸出水面的手，试图往岸边拉。然而，水中的人突然抱住了我，死死不放。一个大人抱住我这个半大孩子，两人直往潭底沉去。我喝了好几口水，奋力踩水，头终于露出水面。我大喊一声：“叔，快！”淼叔赶到了，跳入水中，一把抓住那人头发，往后猛拉，并让我身子用力往下挣脱。我照做，终于脱离那人的抓抱。最后，我们叔侄二人合力将溺水者拖上了岸。

坐在岸上，我心有余悸：若不是淼叔跟着，我不仅救不了人，自己也可能葬身潭底。溺水的人抓住什么都当救命稻草，绝不放手。多年后，我常以此事为戒：助人之心不可无，但帮助他人也需要方法、技巧和策略。好心办不成好事，在当今社会并非罕见。

当春风再次漫过倒溪两岸的枫杨林时，我已不再是那个仅凭血气救人的少年，却在某个夏日的午后，又与碧潭结下新的羁绊。碧潭中，又泛起令人后怕的涟漪。

两年后，我十六岁。那时，家乡溪里的鱼还很多。我水性好，喜欢在溪里游泳，也喜欢摸鱼。我常常潜入潭底，顺着石坝的缝隙摸鱼，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记得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在坝石缝隙里摸到一条大鱼。此时，我满心欢喜，五指紧紧抓住鱼身，不敢松手。正想慢慢往外挪，却发现手被卡住了——石缝口窄内宽，手握着鱼，竟拔不出来。潜入水底时憋的那口气快憋不住了，我急得不行，越急手越拔不出来。 我心想，不能为了一条鱼葬送性命！于是，我松开手，任由滑溜的鱼尾从掌心划过。我迅速将手从石缝中挣脱，用力蹬水，奋力向水面冲去。破水而出的刹那，我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清新都吸入肺腑。回头看着水潭中泛起的层层涟漪，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再看手背，已被划出血丝。

从那以后，我渐渐懂得：有些东西虽诱人，但与生命相比，便不值一提。人生本如此，该争取的要努力争取，不该拥有的，不妨放手。世间万物，我们只是暂时的拥有者。多年后我读《金刚经》，读到“如露亦如电”时，忽然想起那条从指缝溜走的鱼。人一生，双手紧握而来，却终将空手而去。生命的开始，我们试图抓住世间一切；生命的结束，一切又都将从手中滑落。

从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到平凡日子中的点点滴滴，碧潭似乎总能以不同的方式触动我的心弦。它不仅承载着我成长中的勇气与顿悟，也悄然见证了我的青春与情感的萌芽。碧潭中，也会荡起柔光粼粼的涟漪。

时光又过去两年，我已十八岁。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上午，我为生产队的农田打完农药，带着一身农药味，提着换洗的衣衫和肥皂毛巾，来到“石止拦”，想彻底洗净自己。盛夏时节，艳阳高照。静静的潭边，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洗衣，那漾起的涟漪，在阳光下如同灵动的金色项链。我站在高处，凝视着碧潭，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这才发现，碧潭也有最美的风景，一直与我如影随形。

姑娘与我同村，比我小一岁，中学毕业后留在家中。平日里，我们很少说话，虽然我常去她哥那里借书，但遇到我，她也只是羞涩地笑笑，点点头。

听到我的脚步声，姑娘转过头：“雁哥，怎么‘昼前’也来游泳呀？”“今天我给队里的田打药了，身上沾满农药，来洗一洗。”“哦。”

我一边回答，一边脱掉外套，放在潭边的石头上。有姑娘在，我不敢再脱汗衫和裤衩，便慌忙钻入水中。“雁哥，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抛给我。”她拿起我扔在一边的衣服，洗了起来。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一个姑娘待在一起，那种拘束与忐忑，难以言表。在水中，我不敢再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地戏水，只静静待在姑娘对面，边洗身子边偷偷看着她洗衣服的样子。

我突然发现，碧潭边的姑娘是那么好看。在阳光与波光的映照下，她那苹果般的脸庞，晃动的辫子，微微凸起的胸，浸泡在水中的洁白双腿，都美得如同一幅画、一首读不厌的诗。我们偶尔对视，却又瞬间惊慌地移开目光，装作毫不在意。我的心在激动地跳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一种明净而空旷的距离。这种安静，无人打扰，也无人跨越。我心中萌生了一种细腻而温柔的情感。

我总以为那些岁月早已远去，但隔着时光回头看，那些遥远而泛黄的画面却如电影般在眼前缓缓展开。我的心中曾徘徊过这样一个温柔而可爱的女孩。我也不否认，在青春岁月中，对异性有过一份敏感的情感，那是一种纯净而莫名的期盼，无关爱情，只是青春的无痕成长。

大概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泓碧潭。年轻时，我未曾真正读懂碧潭涟漪背后的深意，或许它早已看透我一路走来的风雨。岁月的车轮滚滚而过，尘土飞扬，我不知道这一路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只能在心中向那碧潭发问，而它始终用宁静、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提醒着我。

当暮色漫过苍山，我听见倒溪在吟唱古老的歌谣：所有握紧的终将松开，所有绽放的终会归入尘土，唯有这汪碧水，永远在记忆的河床里流淌。

2011年仲夏，写于北雁斋

选自北雁散文随笔集《一盏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