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家的地窖虽名叫苕窖,但并非储存红苕的专利,它也可以用来储藏洋芋和其他东西。老家的苕窖并不是掘在屋外的山坡上,而是掘在居住的土木结构的房子里。因为房子里冬天保暖,可以确保红苕或洋芋不被冻坏。我记得老家的房子里就有三口苕窖,一口在堂屋,一口在父母睡觉的房子里,另一口在正屋后面的私檐屋子内。</p><p class="ql-block">老屋起窖那年,我年纪还很小,什么都懵懂不知。父亲蹲在堂屋的东北角,用长长的水烟杆的烟锅,用力敲打着并不规则的土墙地基石,声音像啄木鸟在叩击院子里的空心树。“这地底下有地脉呢。”他眯起双眼,捋捋他那坚硬扎人的胡茬,浓浓的烟圈,顺着房梁上垂下的玉米棒子渐渐向上升腾,直钻进瓦缝间。</p><p class="ql-block">那时父亲才三十多岁,就明显看到他的两鬓和胡茬里,早藏有很多银色的须髯了。父亲又唠叨道:“三合土要掺新打的糯米浆子,桐油得用巴山老榨坊的,竹篾须是立春前砍下的,木板须是干枯的泡桐木板子……”</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神神叨叨,我一句都没有听懂。长大后才知道,他说的堂屋地底下有地脉,是指堂屋地底下有脉气地气,挖掘苕窖须用掺糯米浆子的三合泥稳固墙体,还得用桐油漆刷一遍,使用的竹篾必须在立春前砍下,否则就会生虫,封盖地窖的盖子也得用干好的泡桐木木板,便于保暖。</p><p class="ql-block">父亲光着脊梁掘土夯土,从毛孔里渗出的汗水,把古铜色的皮肤浸成深褐,就如母亲染缸里深褐色的麻布。他扬的镢头很重很沉,但在他的手里,就如一张枫叶那么轻巧,掘得黄土四处飞溅。他抡的杉木夯锤足有磨盘大,落下时震得神龛里的土地公公直晃悠。三合土里掺着碎瓷片、碎瓦片与朱砂,说是防止老鼠打洞来盗薯。我趴在地坪上数着夯印,聆听着波澜起伏的夯声,看月光从瓦缝间漏下来,在窖口织成银亮银亮的丝丝蛛网。大哥和二哥也不敢闲着。父亲掘下一堆黄土,就用撮箕装着,双手举过头顶。</p><p class="ql-block">大哥和二哥就用带钩的绳索,将撮箕提起来,顺便将黄土倒在院坝边沿。渐渐地,院坝边沿就垄起了一大堆黄土。等窖成之后,父亲就用薅锄将黄土摊平,种上牡丹、水仙等各种鲜花。春天一到,院子周围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将春天留在了整个院子里。</p> <p class="ql-block">窖成那日,母亲很讲究仪式感,她煮了一大锅醪糟,醪糟里还飘着一些圆滚滚的汤圆。母亲为每人舀上一碗,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示庆贺苕窖落成。窖口四四方方,规规则则,并用四块杉木柱头围住,免得窖口松动落土。窖盖是用几块泡桐木拼成的,中间横穿了两根杠木。揭开窖盖,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木栏内老黄牛的一声声叹息。</p><p class="ql-block">窖道呈圆柱形或椭圆形,直直的插入地底七尺,圆柱形的苕窖像一个水缸,而椭圆形的苕窖则像个倒扣的圆葫芦。腊月里蒸腊肉的腊味,七月里熬苕糖的甜雾,甚至秋收后烤烟叶的焦香,都能在这地宫里酿成独特的气息。我常常觉得苕窖并非静物,而是动的活的,它用黄土的肺叶呼吸,用竹篾的筋骨承重,连窖壁里渗出的水珠都是它的血液和汗液。</p><p class="ql-block">霜降前三夜,全家要行窖成礼。母亲用新采的野菊扎成扫帚,蘸着雄黄酒洒窖角,还用煮熟的猪头肉敬土地公。父亲往苕窖里添烂衣破絮和干枯的稻草,想把整个冬天的寒意隔在窖外。大哥学着戏台上堂戏演员唱的长长的尾音,在瓮形窖腔里撞出层层回响。我捧着盛满红苕的篾箩,看那些还沾着露水的块茎,一个个依次滚进松针垫里,藏进稻草和破絮里,惊起冬眠的土鳖虫从土里蹦了出来。</p><p class="ql-block">最奇是窖中乾坤。西北角码着紫皮苕,像叠罗汉的胖娃娃。东南向悬着黄心苕,用棕绳串成玛瑙帘。正中央的竹架上躺着白芯苕,母亲说这种苕糖分足,要留给灶王爷当供品。窖壁因水蒸气生出露珠,露珠顺着篾条垂落,在稻草和破絮上画出玄奥的地图。某次我偷偷舔了一下凝在壁上的露珠,竟尝出了三年前红苕糖的甜香。</p><p class="ql-block">腊月里的苕窖就是一个暖巢。灶屋的柴火昼夜不断,地气顺着墙根往窖里钻。有回我随母亲取苕做苕粑,掀开窖盖,白雾裹着苕香涌了出来,在堂屋的神龛前结成一朵莲花。下到窖底,竹架上垂下的苕藤竟发了新芽,鹅黄的卷须在暖雾中轻颤,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p><p class="ql-block">那年鼠患就像一场噩梦。先是窖门缝里出现细小的爪印,接着悬苕的棕绳接二连三地断裂。在某个雪夜,窖底突然传来啃噬声,密密麻麻的老鼠似百足虫过境。父亲提着马灯下去,照见苕堆成了一个个蜂巢,老鼠的眼睛在暗处泛着绿光,盯着父亲直视,一点怯意都没有。父亲顿时大开杀戒,将一包鼠药全部倒进了苕窖里。第二天,父亲再次下到苕窖,竟捡了一撮箕的鼠尸。</p> <p class="ql-block">但没隔几天,窖内老鼠又涛声依旧。父亲从镇上请来赶匠人。那跛脚老人带着一只独眼狸猫,在窖口烧了三天艾草。第七日清晨,我们掀开窖盖,只见窖壁布满爪痕,角落堆着小山般的鼠尸,独独不见半根苕藤。跛匠老人指着鼠洞大笑:“鼠走鼠道,人行人路,这窖通了地脉,该供点血食。”后来才知道,他竟用苕堆作了诱饵,任鼠群自相残杀。</p><p class="ql-block">十三岁那年,我考取初中,需到沿渡河镇上中学寄校读书,每个周末回家一次。返校时,还得从家里带上一周的口粮。离家那日,母亲从苕窖拿出十二个黄心苕。母亲用灶灰裹着,说是走到哪水土不服,就掰下苕块泡开水喝。弯弯曲曲的机耕路直穿山岭,我摸出贴身藏的窖土,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凝成硬块,断面闪着云母般的碎光。到校后果然腹痛不止,大概就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按照母亲的叮嘱,将窖土掰下一点冲水,饮下果见奇效。</p><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暑假归来,老窖成了我的避难所。我只考上了州内的一所中专,并未考上理想的大学,高考失利的痛苦,在苕窖的怀抱里化成了水汽。母亲一旦吩咐我下窖捡红苕或洋芋,我就会待在窖底半个钟头不起来。窖顶新增了一道裂缝,月光从大门闪进来,又从苕窖的裂缝漏进来,照着竹架上发霉的理想。那些夜晚,我常与苕窖对坐,听地脉深处传来隐隐的震动声,仿佛土墙老屋在暗处一声声叹息,也像父母为我操劳过后的一句句惋惜。可是,苕窖地底的地脉,并没有为我的高考带来任何好处。</p><p class="ql-block">中专毕业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父亲就走了。父亲走时,苕窖竟坍塌了半边。肝腹水晚期的他整天疼得直叫喊,但他坚持要再下一回苕窖。二哥架着他挪到窖口,却见塌方的土石堵死了窖道。他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死死抓住我的腕子,大声喊道:“地脉断了,地脉堵了……”这话成了他在世时的最后一句谶语,我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抓痕。出殡那日,大雪压断了房前的椿树,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椿树本为世间的长寿之木,可椿树竟然随着父亲而去,让全家人不得不发出一阵阵叹息。</p><p class="ql-block">请来的先生说老窖汲尽了地脉精气,要填平作罢。我跪在废墟里使劲扒拉着土块,指甲缝塞满了三合土的碎末,指尖被土块磨出了鲜血。突然触碰到一个硬物,竟是当年跛匠老人遗留下来的铜铃,铃舌早锈成了青绿色,呈现斑斑驳驳的样子。摇动铜铃发出的声响,像父亲在世时,被病魔折腾后发出的疼痛声。</p> <p class="ql-block">重建老屋时,二哥执意保留窖址。新窖不敢深挖,只浅浅刨了一个土坑。说也奇怪,移栽来的野苎麻总在窖口打蔫,储存的红苕不出半月就会腐烂。直到一个雪夜,我梦见自己醉倒在堂屋,恍惚看见父亲蹲在东北角抽着旱烟,烟圈幻化成地脉的纹路,在堂屋内缭绕着,漂浮着。晨起时,惊见窖口凝着冰花,那形状竟与多年前母亲在世时,扫窖的野菊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那年带着五岁的儿子还乡,五岁的他从未见过他的爷爷,但他突然指着窖门懵懵懂懂地喊着“爷爷!”。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那块泡桐木窖盖,早已拆散当柴烧成了灰烬。夜里我偷偷下窖,手机灯光扫过窖壁时,突然照见几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的样子,和父亲临终前抓我的状态如出一辙。</p><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后,突然收到老家的照片,新修的柏油马路直通院门。照片角落,一丛野苕藤正从废弃的窖口钻出来,紫茎上开着细白的花。我打电话问二哥二嫂,说这苕藤古怪得很,洒了农药反而疯长,现在已爬满半边院墙。</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摩挲着那个捡拾的铜铃。铃身隐约显出纹路,凑近一看,竟是一幅微刻的地脉图。老屋为眼,苕窖为瞳,蜿蜒的曲线通向巴山群峰。我终于明白,那些我们以为坍毁掉的,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活着,就像父亲化作了壁上的手印,母亲化成了门轴间的叹息,而老窖的地脉,正顺着苕藤的根须,默默爬向更远的地方。<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2月19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