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梁(作者:郭鹏)

刘端曹

<p class="ql-block">  曹哥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仪表盘上的墨渍在暮色里泛着幽光。车窗外掠过的麦田在晚风中翻涌,恍惚间又变成燕子十四岁时飞扬的裙摆。驾驶室角落里摞着泛黄的旧报纸,最上面那张还洇着未干的墨迹——"燕归梁",这三个字他写了二十年。</p><p class="ql-block"> 雁塔的铜铃在晚风里轻晃,曹哥把货车停在寺院山脚下。副驾驶座上的檀木盒里躺着书法大赛金奖证书,还有他临了三百六十五遍的《相思赋》。后视镜里映出他鬓角的白霜,比车灯照亮的青石板还要刺眼。</p><p class="ql-block"> 云阳县的月光总是格外清冷。曹哥站在雕花影壁前,西装口袋里装着获奖证书的边角已经揉皱。墙内忽然传来童声唱诵:"小燕子,穿花衣..."他踮起脚尖,看见穿鹅黄毛衣的小女孩正在追泡泡,廊檐下穿真丝睡袍的女人弯腰时,胸口晃着枚玉佛坠——和二十年前他雕的那枚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梧桐叶沙沙作响。穿家居服的男人端着姜茶出来,将围巾轻轻绕在女人颈间。月光漫过女人眼角的细纹,漫过男人无名指的婚戒,漫过曹哥手里碎成齑粉的《相思赋》。一片纸屑粘在斑驳的墙皮上,依稀能看见"只愿君心似我心"的残句。</p><p class="ql-block"> 大雄宝殿的诵经声漫过三重台阶。曹哥跪在蒲团上时,袈裟扫过地面的声音让他想起某个夏夜。十六岁的燕子踮脚去够梧桐花,粗布裙摆扫过青砖,而他怀里揣着刻坏的第七枚玉坠。老住持的剃刀落下时,他忽然看清佛前长明灯里跃动的,分明是驾驶室台灯下那些年写废的宣纸在燃烧。</p><p class="ql-block">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曹哥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描摹《兰亭序》的笔画。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浪里浮动着他临摹了无数遍的"之"字,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溪。</p><p class="ql-block"> 后视镜突然映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怀里抱着褪色的红头绳。曹哥猛踩刹车,车轮在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擦出两道焦黑的印子。小女孩吓得跌坐在地,羊角辫上的蝴蝶结散开,几根碎发黏在沾满尘土的脸颊上。</p><p class="ql-block"> "叔叔..."带着云阳方言的童音让他的喉结动了动。二十年了,这声音还是和十四岁那年在槐树下听到的如出一辙。那年燕子把红头绳系在他手腕上,说等她在外有了挣钱的工作就回来找他。</p><p class="ql-block"> 货箱里的麻袋堆得比人还高,曹哥踩着板车往镇上送货。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报纸——书法大赛获奖名单上,自己的名字被油墨印得鲜亮。这是他用五年时间,在凌晨三点货车停靠站的路灯下练出的成绩。</p><p class="ql-block"> 老宅院墙角的爬山虎又爬高了三尺,铁门上的铜锁生出了绿锈。曹哥握住门环的手微微发抖,门缝里飘来炸丸子的香气。记忆突然闪回到十五岁暑假,燕子踮脚往他嘴里塞油糕时,围裙带子扫过后颈的触感。</p><p class="ql-block"> 二楼窗户里探出个扎羊角辫的脑袋,只是这次戴上了珍珠发卡。女人轻拍婴儿床的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怀里的孩子抓住母亲粉色的指甲,咿呀咿呀唱着不成调的儿歌。曹哥的获奖证书从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弹跳着滚向墙角,和褪色的喜字海报粘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寺院的晚钟惊起一群寒鸦,曹哥跪在蒲团上,发现腕间的红头绳不知何时变成了褪色的墨迹。方丈递来的紫砂杯里浮着两颗枸杞,他忽然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燕子用树枝在地上教他写字,说要把每个字都写得像活过来似的。</p><p class="ql-block"> 雪粒子簌簌落在碑林的断碑上,曹哥的指尖抚过"永和九年"四个字。墨迹在雪地里晕染开来,渐渐分不清是松烟墨还是冰晶。二十年积攒的字帖在货箱里泛着潮气,像一窝没能破茧的蚕蛹。 </p><p class="ql-block"> 晨雾散尽时,山脚下传来送煤车的汽笛声。曹哥背着褪色的蓝布包转身离去,身后大雪纷飞如撕碎的宣纸。货箱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混着远处早班列车的汽笛,惊醒了沉睡二十年的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