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幸福】母亲绣进光阴的温暖

啸傲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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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风裹着油菜花的甜味漫进窗台时，我正往青瓷瓶里插新折的玉兰。手机日历突然跳出粉色提醒，明天就是三八妇女节了。指尖抚过花瓣上颤巍巍的露水，恍惚看见四十八年前的老屋门槛上，蹲着个捉绿甲虫的小男孩，身穿蓝布裤脚沾满晨露与草籽的我——那是我3岁半那年，意外得了小儿麻痹症，妈妈给我的温暖记忆。

记得那天，三月的晨雾还未散尽，石磨缝里漏出的豆浆香已染透了老屋的檐角。我蹲在青石门槛上，看母亲系着褪色靛蓝围裙推磨。她单薄的脊背在蒸汽里起伏，磨杆与凹槽咬合的呜咽声里，围裙口袋里的止疼片锡纸沙沙作响，像藏着一窝躁动的蝉。

“数到二十就进来喝甜浆！”母亲转头冲我笑，木拖鞋敲打石板的脆响惊飞了竹筛上的麻雀。我举起刚逮住的绿甲虫，天井漏下的光束在虫壳上淌出七彩河，却照不见右腿肌肉里悄然蔓延的冰河。当门槛突然化作陡峭山崖时，我的哭喊撕破了晨雾：“妈妈，我跨不过去了！”

母亲甩开磨杆狂奔而来，发髻散落的碎发沾着豆浆沫，在朝阳下像撒了满身碎银。她跪坐在青石板上托起我的腿，指尖触到肿胀的膝盖时突然凝固——我望见她瞳孔里炸开的恐惧比山涧更幽深，却仍用掺着砂砾的声音哄我：“崽崽别怕，有妈妈在。”

皂角香突然裹住全身时，我才惊觉已被母亲背起。她后颈细密的汗珠闪着微光，第三颗正巧坠进磨破的衣领豁口。晨风掀起补丁摞补丁的衣摆，露出腰间贴着的膏药，那圈褐色的药渍像枚生锈的月亮。我数着她颈后滚落的汗珠，突然想起昨夜她蜷在油灯下补渔网，脊椎骨节隔着粗布衫凸起，像串沉默的佛珠。

“小青蛙，过田埂……”母亲喘着气哼童谣，赤脚踩过碎石路的闷响里混着不成调的音符。她的脊背比晒过的棉被更暖，随奔跑轻轻晃动，让我想起襁褓时的摇篮。路过村口老樟树时，树影斑驳落在她沁血的耳垂，我才惊觉她连银耳钉都来不及摘——那是外婆留给她唯一的首饰，此刻正随喘息在晨光里摇晃，晃出细碎的疼。

碎石路上的血脚印突然刺进眼底，我想起去年深冬陪她去镇上交绣品。她为省车钱背我走三十里石子路，冰碴子割破的脚踝渗着血，却把最后的糍粑焐在胸口留给我。此刻那些结了痂的伤口又绽开，在青石板上绽出暗红的花，而她的喘息渐渐染上铁锈味，像台过度磨损的老风箱。

晨雾中浮现灰白院墙时，母亲突然踉跄着撞上竹篱笆。我听见她后槽牙咬碎的闷哼，感觉到她颤抖的腿肌绷成铁条。篱笆尖刺划破她的小腿，血珠顺着草叶滚落，她却把我往上颠了颠继续跑。竹枝勾散的头发扫过我脸颊，带着稻草和药香，让我想起她总把煎好的药渣晒干，填进我的荞麦枕头。

“大夫！大夫！”母亲撞开诊室木门的瞬间，我终于看见她侧脸滑落的泪。那滴泪坠在青砖地上，溅起的光里映着无数个清晨：她摸黑熬药时被烫伤的手背，暴雨夜用体温替我焐腿的怀抱，还有把止疼片省下来给我买麦芽糖的微笑。此刻她瘫坐在长椅上，磨破的脚底沾着草屑与血渍，却仍用冰冷的手掌覆住我眼睛：“崽崽别看，妈妈不疼。”

我蜷在她汗湿的怀里，听诊器金属的凉意爬上皮肤时，突然发现母亲的心跳仍维持着奔跑时的频率。窗外的玉兰树正在抽芽，细碎的光斑在她蒙着水雾的镜片上跳动，恍惚间又回到那个石磨呜咽的清晨——原来母亲单薄的脊背早为我撑起了整个春天，她的血肉与喘息，才是世间最温暖的良药。

医院的走廊永远浸泡在药水味里。母亲蜷在长椅上给我当人肉枕头，她的体温透过粗布衫熨烫着我的脸颊。半夜我被针尖刺醒，看见她正对着月光查看缴费单，手指在数字上来回摩挲，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秧田泥。当我的石膏腿压住她开裂的裤脚时，她突然哼起哄我入睡的采茶调，只是这次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一扯就要断。

第一个疗程结束时，家里的芦花母鸡跳起诀别之舞。母亲守着咕嘟冒泡的陶罐，金黄油花绽成牡丹的模样，她对着火光哈气的样子像在给命运上供。“这是神仙汤，喝够七七四十九碗……”吹凉鸡汤的动作像在呵护易碎的琉璃，勺沿碰触我嘴唇的瞬间，我忽然尝到咸味——她把偷偷抹去的眼泪和希望一起炖进了汤里。那些带着余温的鸡蛋，本该出现在村头杂货铺的竹篮里，换回盐罐里的盐粑、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此刻却化作我血管里的暖流。

转眼，在医院已经一个月了，邻床小孩的哭声在走廊回荡。母亲把铝饭盒藏在棉袄里焐着，掀开时热气在她冻红的鼻尖开出白梅。“咱们玩个游戏。”她舀起第三只母鸡熬的汤晃了晃，“要是崽崽能说出三种香味，明天汤里就加小蘑菇。”我数着漂浮的油星子：“干香菇！野山葱！还有……妈妈的指纹香！”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碎钻般的光。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护士总说我们母子的笑声比止痛针还管用。

当我的石膏腿换成笨重的矫正器时，母亲从集市抱回一捆彩色糖纸。“等叠满一百艘小船，咱们就顺着银河划回晒谷场。”深夜的月光从铁窗栅栏挤进来，把她佝偻的剪影投在墙上。我假装熟睡时，听见糖纸的簌簌声里混着压抑的抽泣，缴费单在她指间颤抖，泪水在诊断书上晕开墨迹。但黎明到来时，她又变回会魔法的母亲——用体温捂热冰冷的药液，把苦药片藏进甜酒酿，让每个清晨都飘着希望的米香。

复健室的镜子会吃人。当我的右腿又一次背叛身体摔向垫子时，消毒水的气味突然被搅散——母亲突然跳起滑稽的秧歌舞：“哎哟！这只小青蛙，蹦得比田埂还高！”她故意让竹椅翻倒，和我滚作一团。物理治疗师举着矫正器过来时，她正用红药水往我膝盖上画笑脸，细密的针眼在她指尖绽成梅花，手背的冻疮渗着血丝：“等我崽崽出院了，我俩就顺着屋后的小河沟走回家，妈妈给你捉好多鱼。”

我摸着膝盖，看着妈妈的笑脸，疼痛突然变成了痒丝丝的羽毛。母亲总能把苦药片裹进蜂蜜里：她给矫正器缠上野雏菊，把复健动作编排成兔子舞，甚至偷摘医院花园的月季，别在助行器上当奖章。某个下雨的深夜，我撞见她蹲在开水房熨烫绷带，窗玻璃上映着她佝偻的剪影，蒸汽里浮动的白发比月光更刺眼。

“妈妈快看！”我张开沾满泥巴的手，掌心里躺着颗圆润的鹅卵石，“这是给您的奖章！”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我举得比晾衣竿还高：“我的崽崽今天走了二十八步呢！”她的泪珠砸在南瓜苗上溅起细小的彩虹，我趁机把石头塞进她围裙口袋：“明天我要走到走廊那头！”她衣服上的补丁是朵歪扭的向日葵，针脚里藏着多少个趁我熟睡时补衣的深夜——那些细碎的窸窣声，此刻都化作掌声在晨光里跳跃。

两个月后，我抓着母亲缝的碎布娃娃走出医院大门时，老院长特意来送行：“这孩子创造了我们院的复健奇迹。”母亲把洗得发白的住院服叠进包袱，围裙兜里叮当作响——那里装满我复健路上捡的鹅卵石，每颗都刻着当天的日期。春风掀起她空荡荡的裤管，我才惊觉她比住院时瘦了整整一圈。

十八岁那年，我戴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走进军营。后我在部队提了干。转业成为民警那天，母亲寄来件特殊礼物——当年复健用的矫正带，被她改成了执勤腰带。如今我在胡同里调解纠纷时，腰间的皮革仍在传递着温度。出警箱最底层，那颗刻着“第28步”的鹅卵石始终在提醒我：生命最黑暗的隧洞里，有人用脊梁为你撑起月光，那么未来的每道伤疤，都该长出向太阳的枝桠。

今早视频通话时，母亲正对着镜头摆弄窗台上的水仙。屏幕突然抖动，她鬓角的白发在逆光中泛起霜色，发丝间赫然缠着片干枯的槐花瓣。“儿子，你看，今年腊梅开得多像你小时候画的糖纸船。”她身后的老屋门框依然泡在杨梅汁般的暮色里，只是再没有人蹲在门槛上数槐花。当她骄傲地展示新腌的酸萝卜时，四十八年前的药香、汗香、稻草香突然穿越时空，在我心头下起金色的雨。

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此时的我正坚守在“两会”安保工作岗位上。我叫儿子替我寄了一个包裹给母亲，包裹里装满止痛膏药和钙片，还有一千只新叠的糖纸船——我要告诉母亲，她当年撒在田埂上的泪珠，早已长成满山遍野的忘忧草；她熬过的那些苦，都化作了穿越时空的药香。当年她背我去医院路过的那片油菜田，都在向我低语：幸福从来不是完美的坦途，而是有人愿意把你的伤口，绣成生命锦缎上最温暖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