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多年前去浙江,和一个在船厂工作的同学相聚。酒过三巡,他指着港口的铁壳船发问:“哥,你说说看,船到底是谁造的?”我一愣:“不是工人造的吗?”他微微一笑:“错,是大海!”为什么是大海?惊愕片刻,又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但一时没理出头绪。透过酒店的玻璃窗,看远处波涛神秘地向黑夜涌去,心底生发几多敬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看到一个故事,才发现同学所说竟有出处。话说宋太祖赵匡胤在开宝七年(公元974年)视察汴河漕船,他突发奇想地问到:“天下船舶,何人能造?”工部侍郎一时猜不透太祖心思,小心翼翼回道:“能工巧匠。”太祖微微一笑,摇头否决:“真造船者乃汪洋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故事属实,宋太祖这一自问自答实在体现出他非同一般的见解和认知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句话的背后,有着这么几个意思。一是强调了自然法则的巨大威力,自然才是真正的考官,是背后那个默默的主宰者。二是强调人类需要通过不断试错与适应,才能让船只符合海洋的生存法则。换句话说,适者生存。当然,这里的“船只”也就可以做达尔文式的解读和拓展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惜查《宋太祖实录》,我没看到这句话,是不是后人牵强附会?极有可能,毕竟古人不是没这样干过。但是不要紧,能说这句话的人也了不起。</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大海造船,是说能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行走的,一定是通过了大海的检验。翻开帆船史,见到十五世纪里斯本船坞的一段档案,里面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记录。葡萄牙人在打造大航海帆船时,必要进行“暴风雨模拟”测试,这不是疯狂,而是他们发现:只有被大西洋怒涛重塑过的船型,才能扛住好望角的魔鬼风浪。卡布拉尔船队在遭遇风暴后,有船员在日记本写下对海洋力量的敬畏之词:“我们不是征服海洋,而是在它的法则中寻找生存之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大海造船,也在说大海不断地在推动着船的改进。20多年前,沉没于南宋初年的古船“南海一号”在广州现身,一度引发人们对古航海时代的追忆。考古学家说这船的龙骨弧度比唐代船缩减了3度,正是这毫厘之差,让宋船能在季风里多扛住几阵恶浪。是谁做了这一改变?自然不是工匠们的别出心裁,是那些消失在海浪中的失败者,在和大海对话以后,用残骸这种最为悲壮的方式,为后来者标住了新的弧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有年在威海学习,我听到关于北洋水师学堂的一段故事。当1884年中法战争结束之后,有志之士开始了关于战船的技术反思,德国工程师与中国木匠发生了激烈争论,木匠们坚持用樟木作为船的内衬。为什么?因为樟木经海水浸泡能有效提升抗冲击性能。德国工程师妥协,因此,当镇远舰1888年下水时,《申报》记者忍不住欢呼:“观其铁甲森然,内蕴楠木之香,真可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必这样的经验,不是工匠们突发的奇思妙想,一定是大海带来的“创意”。大海的造物法则,总在毁灭与重生间显露天机。它的教导从来不分古今,只认那些将风暴密码编入铆钉的诚心者。</p> <p class="ql-block"> 当然,如果我们大开脑洞,也可以把大海比喻成时势,船比喻成个人,那么大海造船,就是时势造英雄了。如果把船当成创新,那大海就是市场,想必任何成功都要在真刀真枪的实践中接受洗礼。人和自然相互依存,只埋头造船很大程度上不一定成功,系统思维才能赢得机会。</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看到英国哲学家阿兰·威尔逊·瓦慈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是大海本身用它彻底的严谨性,选择了功能适应的船只,摧毁了不适应者,从而塑造了船只。”那一瞬间,我对“人是万物的尺度”产生怀疑,对人类成功背后漫长而痛苦的孕育过程深怀敬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