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笤帚，娘的炊烟

斜月三星觅道处

父亲降生于鲁西北那个名叫大吕家的村子，那是一方被岁月晕染得质朴无华的乡土。他的家庭，是当地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土坯垒就的院墙，柴扉轻掩，院里一颗古槐树，便是全部的家当。

自父亲呱呱坠地，便与这片土地紧紧捆绑。尚在蹒跚学步时，小小的身影就已在田地头跌跌撞撞，跟随爷爷奶奶，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那时候，家里虽说人丁兴旺，处处透着烟火的热闹，可土地却极为有限。一家老小的生计，全仰仗那几亩薄田。

每日天还未亮，爷爷便扛起锄头，带着父亲踏入田间。晨光熹微，露珠挂在草尖，打湿了他们的裤脚。父亲年纪尚小，还无法扛起繁重的农活，却也懂事地跟在爷爷身后，帮忙拔草。每一把被拔除的杂草，都见证着他对这片土地最初的眷恋。

家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每一分每一毫都得精打细算。粮食不够吃，奶奶便会在粗粮里掺杂着野菜，煮成糊糊。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吃得津津有味。即便生活艰苦，可那弥漫在屋子里的饭菜香，还有家人间相互关爱的温暖，却让父亲的童年，满是质朴的幸福。

清晨，熹微的晨光才刚刚透出一丝光亮，还未完全将薄雾驱散，年幼的父亲便已扛起那把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小锄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爷爷身后，朝着田间走去。他小小的身影，在蜿蜒的田埂间来回穿梭，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雏鸟。

父亲努力地学着除草，小手握住锄头柄，一下又一下，动作虽显笨拙，却满是认真。烈日高悬，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滚落，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浇水的时候，他费力地提着小水桶，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河边与田地之间，稚嫩的双手因为长时间劳作，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被磨破后，又渐渐变成了粗糙的老茧。可即便如此，他从未有过一句抱怨，那澄澈的眼神里，始终盈满了对生活的认真与执着，熠熠生辉。

随着时间的推移，爹逐渐成长为一把种地的好手。春天，他迎着料峭的春风，将希望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播撒进土地，仿佛在播撒着一家人未来的憧憬；夏天，烈日高悬，田野间热浪滚滚，爹却在田间挥汗如雨，忙着灌溉、施肥，汗水滴落在土地里，滋养着茁壮成长的庄稼；秋天，丰收的喜悦洋溢在他的脸上，金黄的玉米棒子在微风中起伏，爹看着这一切，知道这是他一年辛勤劳作的最好回报；冬天，即便农活减少，他也闲不住，不是仔细修缮那些破旧的农具，就是热心地帮着村里其他人家干点杂活。

娘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从小就学会了各种家务。自从嫁给爹后，她更是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每天天不亮，她就悄悄起床，轻手轻脚地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农忙时，还会毫不犹豫地去田里帮爹干活。割麦子时，她弯下腰，动作娴熟而迅速，丝毫不比男人逊色；掰玉米时，她的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筐又一筐。

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又平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就像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默默耕耘，默默付出，用自己的双手努力撑起一个家。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因为他们的坚守和努力，变得充实而有意义。

岁月不饶人，爹娘渐渐老去，身体也大不如前，可他们依然停不下忙碌的脚步。爹依旧每天早早地去田里，哪怕只是去看看庄稼的长势，和它们说说话，他也觉得安心。他蹒跚的脚步在田埂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那是他一生与土地相伴的证明。

娘还是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虽然动作不再那么麻利，眼神也不如从前那般锐利，但她依然尽心尽力。她会在清晨为家人准备好热乎的饭菜，然后开始洗衣、打扫，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还会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蔬菜和花草，让家里充满生机。

长期的辛勤劳作，让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他开始频繁地感到身体不适，时常咳嗽，吃饭也没什么胃口。起初，他以为只是小毛病，并没有在意，依然坚持去田里干活。直到有一天，他在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带爹去医院检查后，医生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我们所有的希望——爹被确诊为食道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的世界仿佛都崩塌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身体硬朗、仿佛永远不会被困难打倒的爹，会被病魔如此残忍地对待。

从那以后，爹开始了与病魔的抗争。他积极配合治疗，身体日渐消瘦，他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他的眼神中依然透着坚定，那是对生命的渴望，也是对我们的不舍。他常常强忍着疼痛，安慰我们说：“别担心，爹没事，还想看着你们过上好日子呢。”

爹娘的感情，就像村子里那口老井的水，平淡而又深沉。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浪漫的举动，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但彼此之间的关心和照顾却体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却又温暖人心。

每天爹从田里回来，娘总是会第一时间递上一杯热茶，那杯茶的温度总是恰到好处，就像她对爹的关怀。她关切地问爹累不累，眼神里满是心疼。如果爹说累了，娘就会让他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轻轻给他捶捶背，讲讲家里的琐事，比如今天家里的母鸡下了几个蛋，隔壁家的孩子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而爹，也总是会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回应几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农忙时，娘会去田里帮爹干活。他们并肩劳作，虽然汗水湿透了衣衫，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酸痛，但彼此之间的默契却让人感动。休息时，他们会坐在田埂上，分享着彼此的想法和感受。有时候，他们会回忆起年轻时的点点滴滴，那些一起走过的艰辛岁月，如今说起来，却满是甜蜜。笑声回荡在田野间，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每天，当夜幕还未完全褪去，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娘就已悄然起身。她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生怕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家人。厨房里，简陋的灶台静静伫立，柴火堆放在一旁。娘熟练地拿起一束干柴，塞进灶膛，用火柴轻轻一划，一簇火苗瞬间蹿起，照亮了她那满是温柔与坚毅的脸庞。

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从烟囱中缓缓飘出，与清晨的薄雾交织在一起，给整个村庄蒙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轻纱。那炊烟，带着家的温度，带着娘对家人深深的爱，飘散在空气中。

随着火势渐旺，锅里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滚，娘将前一晚泡好的小米倒入锅中，用勺子轻轻搅拌。小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醇厚而温暖。与此同时，娘还在一旁的蒸笼里放上几个自家腌制的咸菜疙瘩，那是一家人早餐不可或缺的美味。

当第一缕阳光洒进院子，娘已经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咸菜端上了桌。她走到房门口，轻声呼唤着家人：“起来吃饭啦，别睡懒觉咯。”声音里满是慈爱与关怀。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喝着香甜的小米粥，吃着咸香的咸菜，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子里，新的一天就在这温馨开始。

在我们兄弟姐妹三人的成长过程中，爹的疼爱无处不在，如同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的童年。小时候，家里穷，没有什么玩具，但爹会用他那双粗糙却又灵巧的手，给我们做一些简单的玩具。他从沟沿上砍来一些木头，坐在院子里，用小刀仔细地削刻，不一会儿，一把精致的小木枪就诞生了。我们拿着小木枪，在村子里和小伙伴们玩耍，觉得无比快乐，仿佛自己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有一次，我考试考得不好，心情很低落，回到家后就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爹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轻轻地走过来，把我叫到身边，耐心地给我讲解错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孩子，一次考试没考好没关系，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下次努力就行。你要记住，只要你肯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他的话就像一股暖流，流进了我的心里，让我重新找回了信心。

每年过年，家里虽然没有钱买新衣服，也没有什么丰盛的美食，但爹和娘总是会想尽办法让我们开心。爹会用他粗糙的双手为我们包着饺子，他包的饺子形状不太好看，有的还咧着嘴，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煮饺子的时候，锅里升腾起的热气，就像我们一家人的幸福，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娘则用旧布为我们缝新衣服，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着，每一个针脚都缝得那么细密，仿佛把她对我们的爱都缝了进去。虽然衣服的款式简单，但穿在身上却格外温暖。

我生病发烧的那次，爹心急如焚。他顾不上一天的劳累，背着我就往村里的诊所跑。那几里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脚步匆匆，每一步都充满了焦急。到了诊所，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爹才松了一口气。在我养病的日子里，爹每天都会守在我的床边，给我喂药、喂饭，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会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降温，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看着爹疲惫的身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也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除了侍弄庄稼，爹还有一手做笤帚的好手艺。农闲的时候，爹便穿梭在村子周边的野地，寻找那些合适的高粱穗。他的眼神格外锐利，仿佛能看穿高粱穗的内心，总能精准地挑选出颗粒饱满、秸秆坚韧的高粱穗。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高粱穗割下，然后整齐地捆扎起来，背在背上，就像背着满满的希望。

挑选好材料后，爹把高粱穗背回家，放置在院子的角落晾晒。阳光洒在高粱穗上，它们仿佛在诉说着即将被赋予新生命的喜悦。等高粱穗彻底干燥，他便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开始制作笤帚。爹先是把高粱穗按长短、粗细分类整理，动作娴熟而专注，就像一位正在雕琢艺术品的工匠。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对技艺的敬畏和执着，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接着，他拿起一根粗壮的木棍，这是笤帚的柄，将适量的高粱穗均匀地铺在木棍的一端，然后用坚韧的麻绳一圈又一圈地紧紧捆绑。每一圈麻绳，爹都拉得紧紧的，确保高粱穗与木棍紧密相连，不会轻易脱落。他的双手虽然粗糙，但在做笤帚时却无比灵活，麻绳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个初具雏形的笤帚就出现在眼前。

最后，爹会用剪刀仔细修剪多余的高粱秸秆，让笤帚的形状更加规整、美观。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笤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像在打磨一件珍贵的宝贝。经过爹的一番精心制作，原本普通的高粱穗变成了一把把实用又耐用的笤帚。这些笤帚不仅在自家使用，还常常被爹送给村里的邻居。村里哪家的笤帚坏了，只要跟爹说一声，爹总是乐呵呵地答应，没过几天，一把崭新的笤帚就会送到邻居家门口。

爹在村里的人缘极好，这都源于他善良、淳朴的为人处世之道。农忙时节，别家的田地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大人们弯着腰，熟练地收割着庄稼，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那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土地里。而我们家的庄稼，却在风中孤独地摇曳，无人照料，渐渐荒芜。彼时，我们姊妹三人还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瘦弱的身影在田埂间穿梭，显得那么无助与疲惫。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去帮别人料理红白喜事了。在我们那个小村庄，哪家有个婚丧嫁娶，父亲总是第一个到场。他忙前忙后，从安排宴席的桌椅碗筷，到协调帮忙的人手，事无巨细，都处理得妥妥帖帖。不仅如此，谁家的小伙子到了成家的年纪还打着光棍，谁家的姑娘待字闺中还没寻到好婆家，他都放在心上，四处打听，牵线搭桥。在他的操心掂对下，附近几个村里的光棍真的越来越少了。

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委屈和不解。为什么别人家的事就那么重要，重要到父亲可以放下自家的庄稼不管？为什么他要为了别人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却不顾我们一家人的辛苦？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儿，蹲下身，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岁月的痕迹。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娃啊，谁家都有个难处，有个过不去的坎儿的时候。咱们乡里乡亲的，住在一个村子里，就是一家人，互相帮衬着点，这是做人起码的准则啊。”

爹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什么是邻里互助，什么是善良和真诚。他的为人处世，也深深地影响着我们，让我们懂得了要关爱他人，乐于助人。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也都学会了与人为善，在生活中积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爹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他的勤劳、坚韧、善良和对家庭的责任感，将一直激励着我们前行，成为我们人生道路上最宝贵的指引。

他教会我们，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无论面对怎样的艰辛，他都从未放弃过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他的坚韧不拔，让我们在面对挫折时，有了勇往直前的勇气。每当我们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爹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那坚定的眼神和不屈的精神，都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重新振作起来。

他的善良，让我们懂得关爱他人，学会感恩。他总是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在他的影响下，我们学会了关心身边的人，尊重每一个生命，珍惜每一份缘分。我们懂得了感恩生活中的点滴美好，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感恩朋友的陪伴之情。

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让我们明白了家的重要性，也让我们学会了如何去守护自己的家。他用自己的一生，为我们撑起了一个温暖的港湾，让我们在风雨中有了依靠。他教会我们，家人之间要相互关爱、相互支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一起面对，不离不弃。

爹的一生，都在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着我们这个家。他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挥洒在了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我们的幸福生活。这片土地，承载着他的梦想和希望，也见证了他的成长和奋斗。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牵挂着我们。他交代后事时，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那么周全，仿佛要把他对我们的爱和关怀都融入到这些最后的嘱托中。他希望我们能好好生活，希望娘能有人照顾，希望我能成家立业。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牵挂，那是对我们深深的爱，如同无尽的星辰，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如今，爹已经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了，但他的身影却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仿佛还能看到他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那宽厚的背影，就像一座巍峨的山，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安全感；我仿佛还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他就像一颗明亮的星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知道，生活还得继续。即便婚姻破碎，前路迷茫，我也会带着爹的教诲和期望，努力在这烟火人生中寻得属于自己的温暖与力量。我会像爹一样，做一个勤劳、善良、有责任感的人，守护好我们的家，让爹在天堂也能安心。我会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好，珍惜身边的人，传承爹的精神，让这份温暖和力量在岁月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