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漳州的热,总是多于福建其他地市。漳州的雨,也总是多于福建其他地市,而且总是那么绵密,像是扯不断的丝线,交织在我的回忆里。阿嬷走后,我才惊觉,这座盛满童年与爱的漳城,已悄然间变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时候,阿嬷家-漳州二中的大院子,是我最眷恋的天地。院子里的龙眼树、菠萝蜜树、芒果树、荔枝树、杨桃树、番石榴树……,于树影绵密交织间投下着斑驳的影子,夏日的风过,甚至能听见如松涛一样的声响。每当夏季,阿嬷总会搬来一把竹椅,手持长长的竹竿,牵着我圆胖的小手,只见她轻轻敲打着枝头,饱满的龙眼便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阿嬷那慈爱而总不显老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招呼着我去捡,那笑容,比龙眼的汁水还要清甜。这还只是一棵龙眼树,记忆中,每在夏日,天天都能实现现在流行讲的“水果自由”。在那时那漳州潮热的风里,满是果肉的甜香,满是阿嬷笑容的甜味,满是家的味道,满是叫漳城的故乡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以前介绍了太多阿嬷的大厨手艺,其实,阿嬷更经常带我穿梭于漳州的大街小巷,去当美食探营家和“啖啖客”。漳州的美食,是八闽大地一大绝,是镌刻在我灵魂深处的温暖烙印,每一口都裹挟着浓浓的眷恋与回忆。就说那碗漳州卤面吧,在我心中,它远不止是一碗面食,更是阿嬷深沉爱意的寄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和阿嬷走进人民公园旁边那家街角的老店,熟悉的场景总是瞬间将我包围。斑驳的木桌、长条的板凳,弥漫在空气中那浓郁醇厚的卤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微胖、憨厚的店主热情爽朗的招呼声,阿嬷每次都笑着回应,用再熟悉不过的漳乡软语交谈。那画面,至今仍在我脑海中清晰如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阿嬷和店老板边聊着,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卤面就端上桌了。细白劲道的面条被浓稠的卤汁紧紧包裹,每一根都吸饱了由大骨、海鲜与多种香料慢火熬制的精华。卤汁色泽诱人,恰似琥珀般悦目温润,表面还泛着一层亮亮的油光。面上铺陈着精心搭配的食材:鲜嫩的虾仁蜷曲着身子,像是在诉说着大海的故事;弹牙的肉片纹理清晰,每一口都充满嚼劲;爽脆的笋丝则带来清新的口感,咬下去嘎吱作响;大而方的猪血,是这碗面打开你味蕾的最佳助手;段段QQ弹弹的猪肠子,那口感胜过了今天所有的糯糯叽叽。阿嬷每次都不吃,只是坐在我对面,眼神里满是温柔,她拿起筷子,仔细地将面搅拌均匀,动作轻柔而缓慢,像是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仪式。随后,她夹起满满一筷子,轻轻吹凉,递到我嘴边,轻声说:“迪灏啊,快尝尝,小心烫。”我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面条爽滑顺溜,瞬间滑入喉咙,卤汁的鲜香在口腔中肆意绽放,各种食材的味道相互交融,奏响一曲美妙的味觉交响乐,每一口都是满满的幸福。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我和阿嬷,以及这碗饱含深情的卤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麻糍,更是童年里最甜蜜的期盼。走在漳州的街头,只要听到那熟悉的吆喝声:“微木啊吉(卖麻糍)咯——”,我的心就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阿嬷总是会心地满脸笑意,紧紧拉着我的小手,循声而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循声而至的目标是靠近二中家的菜市场里卖麻糍的三轮车,天天骑车来此卖麻糍的阿伯是个其貌不扬的黑瘦老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却从未磨灭他眼中的热忱和手艺。他的双手粗糙干裂,布满老茧,可做起麻糍来,却无比灵巧。只见他熟练地揪下一团软糯的糯米团,轻轻按压成薄片,动作行云流水,忘我地仿佛与手中的糯米团融为一体。接着,他电光火石间舀上满满一勺喷香的花生碎,那花生碎是阿伯亲手炒制、研磨的,每一粒都散发着浓郁的焦香。再撒上黑白芝麻和绵密的白砂糖,还有唯独闽南特有的碎脆酥,这些简单却独特的食材,在阿伯的手中即将变成令人垂涎的美味。最后当阿伯将糯米片轻轻对折,迅速地搓成一个个雪白又圆润可爱的麻糍时,他立刻化身成了制成可爱雪娃娃的圣诞老人,令人叹为观止。阿伯真是心灵手巧啊,每一个麻糍,在阿伯充满沧桑的手上,不到一分钟就宣告诞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也是我迫不及待地如猪八戒吞人参果的时刻。只见我接过阿嬷递来的麻糍,差点就把阿嬷的手也咬了,但即便我囫囵吞麻糍,软糯的外皮也会瞬间在齿间化开,与香甜的馅料热烈相拥。花生的醇厚、芝麻的浓香、白砂糖的甜蜜,瞬间在舌尖交融,甜而不腻,满口留香。阿嬷看着我吃得满足的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伸手轻轻擦去我嘴角的残渣,眼中满是疼爱,嘴上不停地叮嘱我:“温温啊甲(慢慢吃),别噎着。”虽然现在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我再吃麻糍了,但回忆中的这一刻,阿伯淳朴的笑容,阿嬷的爱,那一颗颗永远存在我记忆中的麻糍,已经胜过现在所有甜食的口腹之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漳州的人文风情,宛如一幅绚丽多彩、永不褪色的画卷,铺展在我的记忆时光里,就如永动不歇的万花筒。街头巷尾,时常能听到南音那婉转悠扬的曲调。老人们围坐一处,有人轻抚琵琶,有人弹拨三弦,有人泡着漳州独特的茶,唱者咿呀吟唱,那软糯的闽南语,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与人间的悲欢离合。饮茶者慢悠悠的品饮,那带着唇齿茶香的闽南乡音,轻柔诉说着漳城悠闲惬意的岁月静好。阿嬷偶尔也会带我去听,我虽听不懂唱词和茶客的交谈,却被那独特的韵律和乡音深深吸引。有时候,南音随风而至,阿嬷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此时她的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我才发现阿嬷原来的声线是那么的美!也正因为此,对京剧、黄梅、莆仙等戏曲完全绝缘的我,对南音(现在仍然听不懂)却情有独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前面的文章也不断提到,阿嬷是个极虔诚有信仰的人。因为她,我也有了这份信仰。话说到闽南乃至漳城的庙宇,总是香烟缭绕,承载着人们朴素而美好的祈愿,袅袅而致远,泽被后世。这里,也满满地藏着我和阿嬷的回忆。每月的初一、十五,阿嬷总会牵着我的手,前往离家不远的寺庙。她身着素净的衣衫,神色虔诚,带着早几日就准备好的贡品、香烛、香,没到一处庙内,阿嬷都是一身虔静圣洁,会把你带入到进香的庄严肃穆中去。她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为身在各方的家人祈求平安。我跟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焚香、念念有词、磕头。漳城的寺庙里,不仅有信徒们的虔诚,还有热闹的庙会。庙会上,各种手工艺品琳琅满目,捏面人的师傅能三两下就变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糖画艺人用糖浆勾勒出龙凤呈祥的图案,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从小到大,跟着阿嬷,我们到访座座庙宇,也穿行于庙会之间,那份虔敬安宁与热闹醇厚交织的美好,从孩提时就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精神世界的火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阿嬷不但是漳州菜市场的常客,也是古城的常客。古城的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每一步都踏出清脆的声响。古城的墙、房和柱子,顽强地矗立于岁月,每一处都是漳州日记本的扉页。阿嬷总会带着我,穿梭在古街的巷弄里,去寻觅那一碗地道的岛华(豆花)。阿嬷常带我去的那个豆花摊,我每每想起都会泪流满面。摆摊的老板娘总是热情而忙碌,美丽的脸上从未停止欢笑。一听到阿嬷的声音,原本正在整理卤料的她马上笑着大声回应:“宅亚宅亚(知道知道),一碗豆花!”立刻迅速转身,来到一旁保温的大桶前,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豆香瞬间飘散开来。桶里的豆花白得纯粹,软嫩得像云朵一般,微微颤动。老板伸出手,稳稳地拿起铜勺,先是轻轻将浮在豆花表面的那层薄薄的汁水捞起,手腕一扬泼掉 ,接着便小心地从桶里舀出满满一勺豆花。这一勺下去,豆花颤颤巍巍却又完整地被盛在勺子里,再缓缓倒入干净的瓷碗,每一下动作都轻柔又精准,生怕弄碎了这娇嫩的豆花。老板紧接着放入如银丝的粉条,紧接着,老板快步走到卤料区,这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卤料,大肠色泽诱人,卤豆腐块块正而大方,卤蛋圆润饱满,炸肉金黄酥脆,罗汉肉深沉厚重,蒜蓉酥勾引人心,香菜、葱花碧绿青嫩如小姑娘。在我们殷切地注视下,老板拿起剪刀,手法娴熟地将客人挑选的卤料剪成小块,“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利落,不一会儿,剪好的卤料就整齐地码放在豆花之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随后,老板她又拿起长柄勺子,从一旁的大锅里舀出一勺早已酝酿许久的热气腾腾、浓郁鲜香的卤汁,均匀地浇在豆花、粉条和卤料上,卤汁瞬间渗进豆花的缝隙,和豆花、卤料完美融合,香气愈发浓郁。最后,老板还会贴心地询问我们:“要不要来点蒜蓉酥和香菜、葱花?”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抓一小撮翠绿的香菜、葱花、金黄的蒜茸酥,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漳州豆花就大功告成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板双手端着碗,递到我们面前,暖暖地、诚挚地笑着叮嘱道:“小心烫,慢用啊!” 看着我吃得狼吞虎咽,有时因为烫而抓耳挠腮、欲罢不能。老板会露出少妇那美丽的笑容,常跟我们同桌的她儿子,也会笑得前仰后合。而会又总趁我和阿嬷不注意,再给我盛一碗她请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阿嬷都会因这个和她急眼,但是她总是不会要阿嬷推推搡搡下急着塞给的钱的。每次,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再回首都会看到她和她儿子挥手相送的身影。后来,也是阿嬷告诉我,这女老板太不容易,她曾有个常常家暴她的丈夫,虽然后来离婚了,但是一个人拉扯着儿子,就靠这豆花摊过活。她们不易,但是她们一直把最美丽、最善良、最乐观的热情、欢笑,赠予每一位客人。如果说,文化是为他人着想的善良。那么,卖豆花的老板娘,阿嬷,就是漳州这座城市灵魂的缩影吧。随着我渐渐长大,我太过于经常因为“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乐善好施”而被亲朋好友诟病,都说我“傻”,而且“傻”、“蠢”到极致了,在这个社会怎么办啊?说我的人们不知道的是,正是孩提时,豆花摊前,我的心里早已播下了做人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光荏苒也最是无情,命运的齿轮从不停歇转动,阿嬷还是离开了我们。再回到漳州,古城的石板路依旧,可身旁再也没有阿嬷蹒跚的身影;庙宇的香火依旧旺盛,却没了阿嬷虔诚的祈愿;院子里的树们依旧繁茂,却再也无人为我打下那清甜的果实;街头巷尾南音仍在奏响,却没了阿嬷哼唱的和声;那豆花汤摊应还在,却再没有陪我吃豆花的人。阿嬷在的时候,我是漳州的孙儿。阿嬷不在了,我立刻就变成了漳城的异乡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今天,我还和爱人说,现在不敢再吃和漳州有关的美食,也不敢再去想和漳城有关的一切,因为每当漳州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浮现,阿嬷就浮现,我会因思念的创伤而恐慌,我会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揪心大哭。那片土地,承载着我生命中最纯粹的快乐与温暖,可阿嬷的离去,从此让它变成了我心中遥不可及的地方。地理的距离不是距离,心灵的距离才是真正的距离。漳州,我深爱的故乡,因为阿嬷的离开,成了一道无法触碰的伤,也不愿在回忆里找寻的过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只有盼望这里,在时光里,越来越变得更加美好。阿嬷的在天之灵,在这里仍永有牵绊栖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