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汉江一路向南》之第七章——莆田“大水缸”

汉水涛涛

　　车间里的晨光总是裹挟着胶水和处理剂的气味。我利用大底部工作不忙的时候,来到车间胶水调配室,指头轻轻摩挲着刚刚粘好的RB和EVA组合大底。那些深浅不一的胶痕像是某种隐秘的密码,在日光灯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

三伏天的热气让胶水变得格外黏腻。我往量杯里倒入聚氨酯主剂，忽然想起有一次出现的粘着品质问题，胶层脆裂的惨状。固化剂比例需要重新调整--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成型领料员阿华已经抱着几双开胶的大底凑过来。“涛哥,帮看看这批货,质检报告说粘着强度不达标。”

我接过带着余温的大底,断裂面整体得像被刀切过。指腹在开胶处来回按压,某种直觉在记忆库里自动检索:上周连续阴雨,空气湿度超过80%,烤箱温度是否有调整。“拿4%的固化剂试试。”我在便签纸上记下分子结构比例。“记得让烘箱温度降五度，否则交联反应会提前终止。”

这种近乎本能的判断力,是㓎泡在刺鼻溶剂里一百多个日夜换来的。记得第一次处理贴合脱胶事故时,我收集素材研究配胶比例，发现南方雨季时需要将固化剂比例从3%提升到4%。大底部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着不同度温度条件下的胶体拉伸强度数据。

　　发薪日去邮局汇款成了固定仪式。绿色柜台前永远飘着浆糊和油墨的味道,我在汇款单"附言"栏目写上“一切都好，勿念。”二手永久牌自行车是用三个月结余换的,车架锈迹被我用砂纸磨出金属原色,链条转动时发出鸽子振翅般的轻响。2017年7月22日,农历六月廿九,星期六。这天公司休假。车铃铛在晨雾中叮咚作响时,我正穿过赤溪街道向北骑行。这辆从六城门市场淘来的自行车车座弹簧已失去弹性,每次碾过石子都会硌得尾椎生疼,后车轮钢丝圈转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总让我想起老家麦田里的风吹发浪。

转过下黄村,延寿溪突然撞进眼帘。七月的晨光漫过荔枝林,在溪面铺开细碎的金箔。我刹住车,脚撑蹭在青石板上--这座横亘千年的宋代石桥,此刻正披者朝霞从梦中苏醒。

　　推车走上桥面时,鞋底与青石板的摩擦声变得格外清亮。被无数代人踏磨出的包浆泛着油灰光泽,石缝间滋生的青苔在阴影里暗自涌动。桥南尽头的古榕树气根像老人胡须垂落水面,搅碎了倒映的碧蓝天幕。遮天蔽日的树冠投下的阴翳里,几位浣衣妇人正抡着木槌敲打粗布,水花惊动了躲在芦苇丛中的翠鸟。我在古榕树下支起自行车，俯身去看石碑上风化的铭文,突然听见荔枝林深处传来一阵人声鼎沸。

穿过榕树根须织就的帘幕,溪畔的宋代荔枝树宛如撑开的翡翠巨伞。树干上的铭牌记载着它九百年的年轮,龟裂的树皮间凝结着琥珀色的树脂.仰头望去青红相间的果实藏在羽状复叶间,像极了一个个小红灯笼悬挂在枝头摇曳。

“后生仔,尝颗荔枝不咯?”守树老人从竹椅上直起身,烟斗里飘出的青丝缠绕着果香。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托着几颗绛红果实,果皮上还沾着晨露,“这是北宋年间，莆田状元徐铎亲手种植,所以叫‘状出红’。”荔枝树龄越大越好吃，肉厚核小，甜过蜜水哩。”

　　我感激地接过荔枝，当剥开红色果壳时,晶莹剔透似白玉般的果肉弹了出来，齿尖刚碰到莹白果肉,蜜水便“啪”地在舌尖炸开，顺着喉管流成清甜的溪流。晨风卷着荔枝甜香掠过鼻尖,满树红果在绿叶间轻轻摇晃,想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恍惚看见长安道上黄尘滚滚，八百里加急的驿马正驮着冰裂瓷罐奔向华清宫。

“这棵树上的荔枝是不是很好吃哩。”守树老人敲了敲烟斗,惊落两片含着露水的叶子，我含着半颗荔枝怔住,指腹摩挲着果壳上的颗粒--那些快马累死的差役,可曾尝过一颗荔枝果实?

对岸白鹭振翅掠过水面,我忽然笑出声。千年后的阳光正透过宋代荔枝树的枝桠，把斑驳的光影洒在还沾着汁水的掌心。剥落的果壳漂在延溪上,顺着水流打个旋儿,载着属于盛唐的那缕执念,晃晃悠悠穿过青石桥洞。

谢过老人,荔枝林间三五成群的人们，正在沿着高高长长的竹梯蹬上树顶采摘荔枝,白鹭飞过,雪影掠过之处,水面浮出一只小船,戴斗笠的船人载着盛满荔枝果实的竹筐。木浆划开的涟漪撞在石桥墩上,将石缝里那簇虎耳草晃成重影。

　　如梦似幻般的水上晨雾贴着溪面流动,将两岸的荔枝林浸泡在奶白色的光晕里。我蹬起脚撑时,露水正顺着古榕气根滴进水中,激起的涟漪把倒映的朝霞揉成片片金鳞。对岸船人解开缆绳的声响惊起白鹭，它们掠过水雾的翅膀撕开一道转瞬即近的裂缝,露出后方黛青色的山影。

踩动踏板的瞬间,惊见三只红蜻蜓正悬停在宋代桥墩的裂隙前,仿佛在解读石缝里那些千百年前的苔痕。裤脚扫落的露水在卵石路上画出断续的虚线,后车轮碾过青石板接缝时,晨风忽然送来荔枝林深处的欢笑,混着车轮滚滚的声音在雾气里浮沉。我终究没有回头,但知道那些飘满落花的漩涡,此刻正把破碎的霞光重新纺成完整绸缎--而我的车辙印,已深深嵌进沿溪向北的黄土路。

我蹬着二八大杠，车架吱呀轻响,沿着延寿溪边土路飞驰。泥土混着碎石的土路颠簸起伏,风卷着溪畔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芦苇丛沙沙摇晃,惊起两三只翠马,贴着水面滑向远处灰青的山影。

　 拐过几垄菜田,泗华村红瓦土墙的老屋从竹林闪水,檐角挂着褪色的红灯笼。穿过村口石桥,眼前陡然开阔--泗华溪像匹抖开的蓝锻子,静静铺在路边。溪流下游卧着半弧石坝,水流从青苔斑驳的坝顶跌落成帘,碎成晶亮水珠。堤坝上蹲着三五个浣衣妇人,木杵捶打声混着说笑荡开涟漪;几个黝黑少年赤者脊梁扎猛子,水花溅起时惊散游鱼,银鳞在日光下一闪而没。

我捏闸缓了车速,裤脚早被车轮甩起的泥点染花。溪北土路渐窄,野芋阔叶擦过车把,蝉鸣忽地稠密起来。溪水在左侧时隐时现,偶尔撞上凸起的岩石，翻起雪白浪头。前轮突然硌到深陷的车辙,车铃铛啷铛啷震响,惊飞灌木丛里打盹的苍鹭,倏地掠过水面,剪开半溪粼粼金光。

车头一拐,沿水渠边的碎石路扎进山坳。陡坡爬到半腰,忽然撞见整片天光倾泻而下--碧水浩荡如海,岛屿星子般散在水面，浪头推着细碎金箔拍向岸边。我猛地刹住车,对着粼粼波光大喊:“大海啊。”声浪撞在对面山壁上,惊起一群喜鹊。

后来才知这是东圳水库，莆田人民的“大水缸。”山影浸在澄澈的水中,云絮像被揉碎的棉团浮游,车轮碾过的地方,雪白的的油桐花瓣随风飘起,莆田人唤它“五月雪”当真慰帖,细瓣攒成的花球随山风滚过路面,恍如骑进了飘雪的溪谷。

　　王官村褐红的屋脊从马尾松林后探出来。水泥路晒化的焦味里混进一缕醇厚酱香,竹棚支棱起的面摊前,铁锅正咕噜咕噜炖着乳白色的猪脚.棚下只摆着两张原木色高方桌,四条长脚凳像从桌面生出的枝桠,木色斑驳处还散落着几粒花生壳。穿灰蓝汗衫的老板从灶台后抬头,铁勺敲了敲锅沿:“只剩猪脚面。”

面条浸在乳白色汤里,蹄花炖得酥烂,莆田芥蓝菜混在其间，犹如水里生长的浮萍。老板倚着掉漆的条柜,看我用筷子戳开蹄子,忽然开口:“这个水库底下埋着常太乡廿三个村。”他指间夹的烟灰簌簌落在油腻腻的围裙上,“五八年十万军民抡铁镐,二十二个月刨出这口大缸--底下躺着我们祖坟哩。”

阳光从棚顶的间隙间斜切进来,照见桌角泛黄的油渍，老板抄起抹布擦了擦我面前的桌面，“六十年代饿死人时，这湖养活了莆田一百五十万人。”

汤碗见了底,碗底沉着几粒香菇粒。棚外水库泛者碧绿色的冷光,老板把烟头摁灭在搪瓷缸里,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有道毛虫似的旧疤。铁锅腾起的热汽里.他望向水域的轮廓忽然变得模糊，像是化进了几十年前那场漫天黄尘的千人夯歌里。

　　环库骑行至中途，南川大桥上我停下脚步。七月的风裏挟着水汽拂过面颊，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枇杷林沿着山势铺展，红白相间的几处房屋藏在墨绿之间。这座滋养着莆田人的东圳水库，是1958年十万劳动人民用双手构筑的起来的奇迹。

遥想当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建设者们用竹筐运土 ，铁锹夯基,硬是在戴云山余脉间围出个“山中海洋。”如今环库公路如银链蜿蜒,我蹬着单车掠过不断的弯道,白鹭掠过水面时,恍惚能看见半个世纪前,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与眼前碧波叠印成时空的褶皱。

当夕阳开始给云层镶金边时,我终于抵达南岸的坝头。此处视野豁然洞开,晚霞正以惊人速度晕染天际,橘红、绛紫、鎏金在云絮间流淌,水面将这场盛大的色彩狂观复刻得更加迷离。这条水库拦河大坝长360米，高58米，顶宽8米，像一座巨大的屏障，梗亘在天马，地龙两山峡谷之间，拦住了来自仙游九鲤湖奔流而来的溪水，形成一个库容量达4.35亿立方米的人工湖。湖面如镜，四周群山环绕，树林郁郁葱葱，苍山和蓝天倒映在碧水中，相映成趣，于是就有了“圳湖映碧”的雅称。湖中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屿，宛若明珠落玉盘点缀在湖面之上。故，人们又誉称莆田的“千岛湖。

有垂钓者收起鱼竿却不急着离开,任霞光在发梢跳跃，几个写生的学生把画板浸在光影里,颜料盘上的钴蓝与朱红都成了霞光的俘虏。我忽然明白为何本地人总说:“东圳的晚霞会醉人”--当暮色漫过枫叶塘的枫树林,整个世界都成了摇晃的纪酒杯。

　　说到枫叶塘，这个被一些枫树环抱的水湾，还是我私藏秘境。秋日里枫香染透半边山坡,倒影落在水面便成了打翻的调色盘。常带着便携茶具来此,看茶叶在玻璃壶中舒展如游鱼,蝉蜕挂在岸边岩石上,风过时发出空灵的轻响。盛夏跳进沁凉的水中,能看见阳光在水底织就的金色蛛网,偶尔有鱼儿从腿边滑过，鳞片蹭过皮肤如丝绸拂面。最妙的是每每台风过后的两三天后，一天黄昏时我来到枫叶塘。台风过后被暴雨洗净的天空透出琉璃质地，云絮像撕薄的棉，浸在橙红与烟紫的染缸里层层晕开。夕阳从溃散的积雨云后探出半张脸，将最后的光泼向人间。暴风雨后的水面显得异常宁静，湖面如淬火琉璃倒悬天际。西天熔金般的霞光泼洒而下，与水色交融成流淌的胭脂。绯红鎏金在波纹间游走，忽而晕染出绛紫，转瞬又漫作靛蓝，恍若神女遗落的霓裳铺展万里。斜晖将云絮烧成半透明的琥珀，连掠水白鹭的翅尖都沾了星点火光，天地间只余色彩在寂静中翻涌。

暮色自远山漫来时，枫叶塘正浸在熔金的光晕里。三两片吹落的枫叶掠过水面，叶尖沾着晚照的余温。直到星子初现，整座水面仍在余烬般的微光里颤栗，仿佛捧着将熄未熄的霞色残片不肯入眠。

说到天马山，那次登顶在天马山巅的天马阁凭栏，又是另一番景致。暮春时节的木绵花开得恣意,朱红花瓣飘落时,正巧能望见水道如碧玉簪般插入戴云山脉，几般巡逻艇划过留下白练,转眼又被山水尽数吞没。而九华山的那次登顶远眺令我终生难忘，晨露未晞时从下花出发穿过层层公松涛登上顶峰,整座水库豁然铺在脚下，朝阳正从五候山方向升起,亿万道金箭穿透晨雾,水面霎时跃动起细碎银鳞。云汽在山谷间流转聚散,时而将库区幻化成瑶池仙境,时有又露出星罗棋布的湖心岛--当地人称作“库中二十八星宿”。

　　骑行返回时,路灯已次第亮起，泗华溪对岸灯火渐如星河落地,忽然觉得此趟南辕北辙错把水库当大海也是一种幸运--山岚水韵在此酿成的诗意,又岂是千篇一律的海浪能替代?身后的大坝坡面上镶钳的“东圳水库”大字渐渐模糊远去,六十年代的号子声仿佛在群山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