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博物馆巡礼（十三）王俊杰

星辰

昨天从西班牙塞维利亚飞到奥地利维也纳，今天又继续我们的博物馆之旅：维也纳列支敦士登花园宫殿（Gartenpalais Liechtenstein）有个瓷器特展很配姚月胃口（30.01-30.03.2025），而阿尔贝蒂娜（Albertina）正在举办华裔加拿大画家王俊杰的特展《最后的避难所-绘画，马太·王文森特·梵高（Letzte Zuflucht Malerei，Matthew Wong Vincent Van Gogh，11.02-19.06.2025），自然不能错过。 第一个特展很轻松，第二个特展很沉重；纽约时报首席艺术评论家罗贝塔·史密斯（Roberta Smith，1947-）将王俊杰评为“他这一代最具才华的画家之一”，阿尔贝蒂娜沿用了2024年荷兰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举办王俊杰特展的主题名，也足以证明对这位艺术家的高度评价。可惜，这位无师自通的绘画天才，自小经历自闭症、托雷氏症、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折磨，在他35岁那年（1984-2019）自杀身亡，和梵高一样早早地离开了人间。 读他的画，能读到他的悲伤和孤独；有时，也能读到他的愉悦（时刻）。 星辰，2025.02.19 於维也纳 浓眉大眼，标准的华人美男；人如其名，一代绘画俊杰。遗憾的是，如此天才，生命却短；世间35年，他的绘画生涯，也就五载。 这是一幅他创作于2015年的画，中国传统的水墨，他的绘画起步阶段。《一个诗人的世界》（Die Welt eines Dichters，2015）。从这幅画中，可以读出他忧郁的“诗人”气质， 同年的另一幅水墨，《无题》（Ohne Titel，2015）；我读着，其实这幅也是《一个诗人的世界》，他的世界，他的孤独的一个人的世界。 第三幅水墨，《渴望的风景》（Landschaft der Sehnsucht，2016）；陡峭的山崖，苍莽清奇，有中国清初名家石涛（1642-1707）的画风。水长山高，高如上青天，故而是《渴望的风景》，可望却不可及。 第四幅依然水墨，画的是向日葵，《星光明亮景观中的花》（Blumen in sternenklarer Landschaft，2017）。王俊杰有好几幅作品让人联想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的向日葵，或者埃贡·习勒（Egon Schiele，1890-1918）的向日葵：但他並没像梵高那样在多彩繁复的背景下展示花朵，而是在晴朗单纯的星空下展示花朵；也没有像习勒那样如此败落的形态，却也有同样孤独的色调和情感。 这幅《玫瑰与向日葵》是梵高1886年至1888年在巴黎期间画的大约三十幅静物画之一，当时他的艺术发生了变化，在印象派的影响下，他尝试了红色和绿色等互补色，照亮了他的调色板，并采用强烈的对比度，这使得艺术品看起来新鲜而有活力。 再看这幅习勒画于1909年的《向日葵》，绝对的埃贡·习勒性格和意境。 在《外表之意境》（Das Reich der Erscheinungen，2017）中，王俊杰用彩绘的明朝花瓶来展示中国山川景色—一幅画中画，而瓶中的向日葵，是他的西方和东方世界的结合。 王俊杰的油画风格，按我看，有点放大的“点画”；看这幅《无限之思考》（Nachdenken über die Unendlichkeit，2015），是不是？画题很哲学，画面因之也哲学，色彩斑斓。 《太阳》（Die Sonne，2016），作品在风格上与梵高的作品很接近。创作者在这里使用了一种极富表现力的绘画方法，这让人想起梵高绘画中的太阳光线。 除了绘画，王俊杰也涉入其他艺术领域，比如文学（他自己就是个诗人），还有音乐、时尚或电影。在他的绘画中会有这方面的痕迹，有时绘画灵感也源于此：比如这幅作品《如此多的取决…》（So Much Depends…，2017）就是套用了美国现代主义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的诗《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Die rote Schubkarre）。《红色手推车》最初出版时没有标题，在威廉姆斯1923年出版的《春天与一切》一书中被冠以“XXII”；这是一个混合了自由诗和散文的集子，其中《红色手推车》只有16个词长，却是威廉姆斯最常被收录的诗之一，也是二十世纪初意象主义的典型例子。 The Red Wheelbarrow so much dependsupon a red wheelbarrow glazed with rainwater beside the whitechickens 观这幅《母亲和孩子在风景中》（Landschaft mit Mutter und Kind，2017），我的感觉是前面两幅画的叠加，加上母亲和孩子，加上季节的变化…… 2017年，王俊杰和他母亲搬迁到埃德蒙顿（Edmonton），桦树林是那儿标志性的城市景观。《王国》（Das Königreich，2017），表达了他对环境的喜欢，是他的童话般的个人王国。 《晨景》（Morgenlandschaft，2017），也是好心情； 再来看梵高的《道比尼的花园》（Der Garten von Daubigny，1890）：梵高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在法国巴黎附近的小村庄瓦兹河畔欧韦（Auvers-sur-Oise）度过的，这幅画是他在那儿创作的许多幅较大尺寸田园风光画之一。那儿的环境：河流，城堡，村落，树林，是这位大师的王国，最后的人生王国。道比尼，是夏尔-弗朗索瓦·道比尼（Charles-François Daubigny，1817-1878），一位住在欧韦的法国风景画家。 王俊杰的《荷花》（Lotus，2017），我很喜欢；看似很随意的点，却是很精细的一池浮萍。 这是一幅《无题》（Ohne Titel，2017）。其实可以无限想象，就像月夜的满天繁星； 至于这幅《卖水果的人》（Der Obstverkäufer，2017），倒是可以“无题”。 《西方》（Der Westen，2017），画家经常性地陷入孤独，也许是因为他的情感和思维，也经常性地陷入东西方的交界…… 在三联画《回家的旅途》（Die Heimreise，2017）中，也有这种感觉：孤独地离开，背向东方的朝阳；茫茫的大海之上，火红的太阳伴随着；到家了，已是暮色中西沉淡黄色的落日。 也正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就绘画而言：传统的东方山水到西方的文森特·梵高，王俊杰在这一时期逐渐找到了与众不同的自己的绘画风格。这幅《月亮的另一边》（Die Rückseite des Mondes，2017），梦幻般的风景，一条极富想象力高悬的天际线，黄色的天空和黑月亮，站立在他艺术突破的起点。具象与抽象元素混合，浮雕般的笔触与光滑的色彩应用交互出现；在画面的左上角，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形，它强调了画面的沉重氛围，却具有非凡的美感。由于月亮的自转和围绕着地球的公转同步，人们永远看不见月亮的另一边。 《纸月亮》（Papiermond，2018）的意境差不多，小人儿在右下方，坐在一弯小船上。 这幅画的构图与上两幅也相似。在《成长景观》（Coming-of-Age-Landschaft，2018）中，他的绘画风格很清晰：用点、平行线和漩涡线作为绘画语言填满了画布的五分之四，块状的装饰特征很典型。众多的点和线给人以一片精细编织和装饰丰富的挂毯的印象，金黄色的田野与蔚蓝色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看过一幅他的桦树林《王国》，这幅的题名别致而富有诗意：《对话》（Dialog，2018）；画面的中央，一红一蓝两位佳丽，她们对话，或有别人？ 好一幅美丽的图画：《夜之后》（Nach der Nacht，2018）。远方，一轮红日升起；身后，一对恋人林中…… 2024年荷兰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举办过一个特展，以王俊杰和梵高並题；这次奥地利维也纳阿尔贝蒂娜博物馆沿用《最后的避难所-绘画，马太·王文森特·梵高》，一方面是对这位无师自通绘画天才绘画成就的肯定，另一方面也点明梵高在绘画技法构图内涵对他的影响。来欣赏梵高的《－个釆石场的入口》（Eingang zu einem Steinbruch，1889）：一幅描绘采石场入口的情景，在狂野生长的树木和灌木丛之间。尽管梵高自1886年从安特卫普搬到巴黎附近后，更偏向于用浅色明亮的色彩创作，但这幅画他又用上了较压抑的色调。构图、笔触以及色彩都反映了艺术家不安的精神状态，他的这幅画是在普罗旺世圣雷米（Saint-Rémy-de-Provence）的一个精神病疗养院完成的。 再看王俊杰的这幅《穿越原始花园的一次散步》（Ein Gang durch den urtümlichen Garten）：王俊𤇍的风景画大都並不展示真实的地方，而是纯粹来自他的想象。这幅描绘了一个原始花园，一个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简单生活，它梦幻般的风景为艺术家提供了摆脱现实的出路，也展示了他一生都在扺抗着抑郁症和焦虑症等精神疾病的折磨；绘画，是他的避难所。他反复描绘的画中的孤独人物，似乎正是他自己。 王俊杰一直在努力发展他对色彩的感觉及处理。2018年，他创作了一系列近乎单色的画作，寻求在单一色谱中最多样化的渐变；其中包括这幅《早安》（Guten Morgen，2018），一系列精致渐变的柔和色调，从粉红到橙色再到精致的黄色。由于他将风景图案简化为最简单的形状，颜色便成为画面中的主要元素，线条是太阳的光线，块状结构景观元素主导画面。 这幅《某处》（Irgendwo，2018）也是。 一个穿着红衣的孤独的人徒步在白雪皑皑的冬夜，在高大的松树之间闪耀着一个橙色的球—满月。密集的白色和黄色圆点布满画面，仿佛无数的月光闪烁，仿佛满天的雪花飘。王俊杰直接用颜料管将色彩挤在画布上，绿色的宽带和蓝色的细线围裹着这片冬夜，未知隐藏于森林深处。《守夜人》（Der Nachtwächter，2018）。 《蓝雨》（Blauer Regen，2018）。有蓝雨吗？那颗硕大的白月说：有。 多美的一幅画，《夜间穿越》（Nächtliche Überfahrt，2018）：月亮，在中文语境中，常常是忧郁、孤独、惆怅的代名词；此刻，它正穿越于星夜。 画面中的人影也在穿越星夜，孤单的一个人影。画的命题果然是《孤独》（Einsamkeit，2018）。 最后的避难所—绘画最后的避难所—绘画，这个标题说明了创作过程背后的激情和驱动力和激情，以及像王俊杰（1984-2019）和文森特·梵高（1853-1890）他们艺术创作的存在的内在必要和紧迫性。两位艺术家都把绘画理解为人生的避风港，是一个他们情感表达的自由空间。王俊杰：“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特展展示了一种超越时间和地理界限的艺术关系。王俊杰和梵高作品的特点是精神上的过度敏感和艺术表达的即时性。作品相似之处从主题焦点和动机类比到对景观的趣味以及内部和外部世界的交织；包括颜料和画笔的浮雕状纹理应用是进一步的相似之处，它们通过相反的运动、点块、长短笔触在画布上实现了别致的装饰。 这幅《树间空间》（Der Raum zwischen den Bäumen，2019），是落叶，是板櫈，是脚前的河流，是远方的山岳；是艺术家的空间和风景。 在香港、洛杉矶和纽约等商业大都市逗留后，王俊杰在加拿大埃德蒙顿找到了他的避风港，他可以在那里平静地创作：远离大城市喧嚣的生活，也不用分心于艺术界和社会的期望。对归属感的渴望以及城市与乡村、文明与自然的冲突决定了王俊杰的许多画作。与梵高不同，他在画室里描绘出充满想象力的自然风景：田园诗般的自然景观，就像天堂一样，是一种遥远的渴望，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乌托邦。对于王俊杰和梵高来说，艺术是一个逃避现实的避难所，一方面，他们从中汲取力量；另一方面，又导致了失落和忧郁感：“一些被深刻感受到的东西，但同时又隐藏在一个不可能的、不可逾越的远方—在我看来，这个悖论构成了我愿景的核心。” 《藏身处》（Versteck，2019），即是避风港，即是避浪湾。 路，是王俊杰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中心主题。这幅《黑暗遐想》（Dunkle Träumerei，2019）中，是他为数不多的使用特别深色调的风景画之一：树和草丛似乎被黑暗吞没。路，通常具有积极的内涵，象征希望和信心，以及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在这里，它通向黑暗，它通向绝望。 《一个梦》（Ein Traum，2019）中，也是一条路，通向大海？ 这幅才是《通向大海的路》（Pfad zum Meer，2019），那么沉寂的夜， “条条大道通罗马”；对王俊杰而言，是“条条小路通风景”。点、划和粗线的装饰结构是他后期作品的典型特质。在这幅画中，他将它们与宽阔的单色条纹相结合，在动态和静态之间营造出一种活跃而紧张的氛围。作品的标题《未知乐趣》（Unbekannte Genüsse，2019）借用了英国后朋克乐队“Joy Division”的专辑《Unknown Pleasures》（1979年）。王俊杰绘画标题经常是借自音乐、诗歌和电影，“我是一个对视觉印象、声音和想法的杂食动物，总是在寻找在那之前我还没想到的视点。” 《星夜》（Sternennacht，2019），梵高代表作的同题画。可以比较一下：在这幅画中，王俊杰缩小了梵高《星夜》的范围，天上地上，都是湖，都是星，交相辉映。因此，王的作品更平面、更抽象、更模式化。 在《一天之结束》（Ende des Tages，2019）中，宏伟的景观和一个逐渐消失的孤独的人相溶：“我的风景是一种超越物理体验的地方或记忆的想象。”《一天之结束》中的风景果然展示了超越所有现实超越人类存在的想象，展示了绝无仅有的那一美好时刻，一种美学的升华。 这幅《相望于另一边》（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2019），是王俊杰去世前不久的画作。死亡，已经预见。一个孤独的背影，从无从定义的白色平原（或白色海洋）的一侧看向另一侧，那里耸立着山岳：这边的世界看起来贫瘠，而那边（也许是来世），一栋绿色的小屋，新生的象征；画面左侧的红鸟，可能暗喻古埃及凤凰从灰燼中复活，象征着复兴，象征着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