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刃（第八章）登陆

为人乐

第八章 登 陆

蓝江林他们的那一声枪响不仅惊醒了附近的老百姓，也惊吓了正在澳头近海停泊，准备编波登岸的日军。

月光如银，波光闪闪的大亚湾海面艨艟巨舰，帆樯如云。在日海军第五舰队旗舰“妙高”号上，“A计划”总指挥、日军第21军司令官古庄干郎中将靠在舰桥的指挥椅上，身体随着舰体摇晃着，闭目养神。刚才他还暗暗自喜，登陆编队自10月9日从台湾出发以来，一路顺畅，未遇任何阻碍，就到达了预设海域。支那海军不堪一击，简单不敢露面。将要登陆的海滩也夜深人静，未见设防。正在庆幸偷袭成功，怎么突然听到几声枪响呢？他示意部属查询。

不一会，副参谋长藤室良辅大佐进来报告，是刁民袭挠。

刁民袭挠？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刁民袭挠？会不会是支那侦察兵的发出的信号？发信号干什么呢？古庄干郎半信半疑地拿起望远镜观察。只见皎洁的月光下海岸上看不到丁点灯火，黑隆隆一片；沙滩上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偶尔会见到枪刺的反光，那是他的正在登陆的部队。海面上的舰船如同蝗虫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这片海域，舰船上微弱的灯光把海面映得波光粼粼。

古庄干郎突然感觉那黑暗深处会不会是一座巨大的陷阱，黑咕隆咚，等着吞噬他的士兵。他想，作为帝国高级军官不能庆幸，乐极生悲呀！现在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离开海滩，失出舰炮的掩护，我军就是活靶子，必须等到天亮后再行动。

“部队上岸后，除警戒队前出五公里警戒外，所有部队在海滩上休整，天亮后我们再进攻！”古庄干郎放下望远镜命令道。

“嘿！”藤室良辅走出舰桥去部署了。

望着藤室良辅消失的背影，古庄干郎长吁了一口气，三天以来，他一直紧绷神经，生怕偷袭计划露馅遭到强敌阻拦，功败垂成。

为了实施“A计划”，确保攻占广州一举成功，日军大本营高度重视此次行动，不仅从中国和本土调来了三个师团，还加强了一个重炮旅团和一个支队，编成第21军。三个师团中，第5师团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转战山西和徐州战场后由华北地区调来；第18师团在淞沪会战后一直驻守杭州附近；第104师团则是由预备役组建的特设师团，从中国东北地区调来。九月底，运送日军第5师团、第18师团、第104师团的舰船分别从青岛、上海、大连起程，相继于十月初到达集结地——澎湖列岛的马公岛。此前，三个师团还分别在青岛、上海和大连进行了登陆训练。显然，日军大本营料敌从宽，认为中国方面为保住国际补给线必会拼死抵抗，因此编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作战集团。

与之相反，国民政府非但没有重视广州作战，御敌从严，反而釜底抽薪，调走了驻粤国军主力。国民党第4战区第12集团军此时只有7个师，不到8万人。即使这7个师，临到日军登陆大亚湾的前夕，蒋委员长还商其第四战区副总指挥、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要求再调一个师参加武汉会战。其时粤军主力中的第4军，第66军，第64军已全部参加武汉会战。由于广东海岸线漫长，守备如此漫长的海岸线，7个师只能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从这7个师的具体部署就可以看出，面对日军的强大攻势，只能迟滞一时，不能固守几天，这七个师分别是：1个师驻守宝安至虎门要塞一带，1个师驻守惠阳，1个师驻守潮汕地区，3个师又分驻增城，从化及广州东郊，1个师分驻海南岛及广州市内，独立旅则防守广九铁路。另外设置的虎门要塞司令部和广东江防司令部是兵少器旧。可见粤军兵力不足，且部署分散，形不成拳头。

而日军则是集中兵力，上来就是拳头。按照第21军及第5舰队事先协商的方案，“A计划”集团决定将进攻广州的作战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从10月12日开始，以第18师团、第104师团主力及第5师团的第9旅团在大亚湾登陆，经平山(惠东)、平潭、淡水向惠州一带推进。第二阶段，俟第5师团主力到达珠江口后，登陆部队分路西进，向广州进攻， 而以第5师团于10月27日在珠江口登陆，攻占虎门要塞，由南向北配合登陆主力进攻广州。批亢捣虚，有主有次。

1938年10月9日，日军经两个多月的准备，满载第21军主力第18，第104师团的106艘运输船（第5师团正在青岛集结，准备南下），在海军第五舰队20余艘舰艇和一个航空飞行队的护航下，从澎湖马公出发，于11日傍晚到达广东大亚湾海面。在派出侦察船侦察后，次日（12日）凌晨3时30分古庄干郎中将一声令下，日军开始分批登陆。

此时月亮西下，夜幕低垂，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第104师团步兵第137联队二等兵藤田次郎坐在运输船左舷前方，一手抓住船帮，一手紧握着手中的三八大盖步枪。不知是船上发动机的震颤还是别的，他感觉自己身体有些发抖，牙齿上下叩动着。运输舰随着海浪轻轻摇晃，船舱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年轻的士兵，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还有五分钟！"身旁的上等兵山下一男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藤田瞥了他一眼，借着月光能看到山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这个来自北海道的农家子弟，虽然比藤田大10岁，但只比藤田多当了一年兵，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藤田很关照，像个大哥，也一直想立功，说是立了功才能早点回家。所以，他在训练时总是最刻苦，但打仗却很胆小，此刻紧张得像个新兵。

运输舰缓缓减速，藤田能感觉到引擎的震动逐渐减弱，漆黑的海岸线越来越近，岸上有灯光闪闪烁烁。那是大亚湾，他们即将登陆的地方。

"准备！"佐藤中尉的喝令声划破夜空。

藤田深吸一口气，咸湿的空气涌入肺部。他摸了摸胸前的护身符，那是出征前母亲塞给他的，母亲抱住他说:“千万要活着回来”。运输舰的舱门缓缓打开，冰冷的海水立刻涌了进来，漫过他们的军靴。

山下第一个跳下船，短促的惊叫声随即被海浪吞没。藤田的心猛地被揪紧了一下，但他没有时间思考，后面的人推着他跳下海。海水瞬间没过了腰部，微寒的海水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吃力地往前冲去，听到后面佐藤中尉不停在喊“前進する！”“前進する！”

“呯！”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敌袭！"有人喊道。

藤田本能地扑下身子，海水浸湿了胸口。又是一声枪响，这次他看到了枪口的闪光，就在左前方百米多的礁石后面。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打在运输舰的钢板上发出“当”的声响。

"前進する！前進する！冷枪的不怕！"佐藤中尉嘶吼着，藤田赶紧爬起身跟着队伍向前冲去。海水阻力很大，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呯！”又一声枪响，这次打灭了探照灯，前面漆黑一片，藤田又在海水里趴了下来。

就在这时，藤田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哼叫。抬头看去，山下倒在沙滩上。藤田马上爬了过去，只见山下没有了动弹，血从他的后背渗出，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黑色。他失声叫了声:“山下君！”但声音马上被佐藤的叫喊声掩盖了。

"不要停！继续前进！"佐藤声嘶力竭地喊着。藤田想把山下拉上岸，但被后面的人推倒，裹挟着冲上了沙滩。

舰上的几支探照灯不停地住沙滩上照射，藤田躺在沙滩上喘着粗气，看着一波一波的战友冲上沙滩，大家都艰难地咧嘴笑了。再回头看看倒在沙滩上的山下君，在一波一波的人流中已不见尸体的踪影。

月光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藤田眼眶泪水在滚动，他强忍着不敢让它们滚了下来；他想喊几声，为山下君招招魂，但他不敢出声，那会招来战友们的嘲笑和长官的怒骂，只得把双手狠狠地插进沙子里。

由于国军第151师莫希德部兵力配置分散，夜晚疏于警戒，当晚几万日军、几百艘舰船在大亚湾海上集结竟未觉察，致使日军登陆几乎未遭到抵抗。

在“妙高”号旗舰上一直拿着望远镜观察的古庄干郎中將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登陆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那几声零星枪声，居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古庄心想，看来情报侦察是可信的，这么重要的地域，支那军队的布防竟如此薄弱，不可想象！不可想象！难道是陷阱？是诱敌深入？下一步我们会不会遇到难啃的骨头？

想到这里，古庄干郎轻蔑地“哼！”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得意地扫看了身边的参谋长田中久一少将、副参谋长藤室良辅大佐和海军第五舰队司令长官盐泽幸一中将、参谋长田结穰少将等高级军官，故作深沉地:“想不到登陆如此顺利，如此顺利！是天助皇军还是敌军示弱？”

“是司令官英明！司令官英明！避实击虚，出其不一。”参谋长田中少将毕恭毕敬地说。

“那里那里！大家辛苦！”古庄干郎笑容可掬。

这位出身军人世家的司令官，罪孽深重而未得善终，攻陷广州后，不到58岁便暴毙而亡。但他在日本军中经历丰富，是日本陆军中标准的“优秀军人”。因其所谓的军事才能和在关键职位上的表现，屡受勋奖，被认为是日本陆军中的“精英”，这大概是他总是得意的原因。

“来来来。”古庄干郎将大家召集到指挥桌前，点了点地图上惠阳位置说:“下一步，我们要迅猛进攻，让敌人来不及组织防线。第一阶段，此乃我们的主攻方向，攻占此地可以切断支那军与港英的联系，进而尽快夺取广州。”他扭头看了看众将，见众将领都频频点头，又继续说:“但‘竹’机关说，此地民风尚武，悍将迭出，我乃不可掉以轻心，要高度重视！高度重视！懂吗？”

“嘿！”众人异口同声。

“约希！6点半各师团按预先方向攻击前进，重炮旅各联队伴随保障。对预设重点目标航空飞行队先实施轰炸。要速战速决，坚决彻底！听明白了吗？布置下去！”

“嘿！”

此刻，藤田躺在沙滩上打了一个重重喷嚏。他的军服湿透了，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铅板，带着海水的湿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幸亏支那南方天气不冷，但海风吹来，还是让他直打哆嗦。海滩上有人在拭擦武器，有人吃着干粮，还有人呼呼入睡了，鼾声迭起。他望着这松驰又凄凉的情形，心中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笼罩。如果是在北海道，打猎衣服湿了，可以在空地上升一把篝火，把衣服烤干。可在这里灯火管制，显然不许升火，只能用体温把衣服烘干。

这位北海道猎户的遗腹子，此时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家乡北海道的景象：那温暖的小木屋，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还有那些学校里的同学们，他们此刻在哪里？也在支那打仗吗？那你们真是遭罪了。母亲又在忙碌着什么呢？真有点想妈妈！当初他是怀着对天皇的忠诚和对“大东亚共荣圈”的狂热参军的。记得他穿着一身军装向母亲辞行时，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他崭新的军装，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着:“妈妈舍不得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活着回来！”他看着母亲不到50岁就花白的头发，摸着母亲一手粗糙的老茧，心里也一阵酸痛: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还供他上学真不容易！白天她在一家纱厂工作要10小时以上，晚上还接了一大堆针线活，常常一觉醒来还看到母亲在干活。想到这里他的眼泪也啪啪流了下来。他安慰母亲:“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回来！”可一年多了，何年何月能回呢？母亲问他:当兵是保家卫国，干嘛要跑到别人国家呢？藤田给妈妈解释，那里很落后，我们去帮助他们。想到这里，藤田心里就一阵内疚，这一年我们帮助他们了吗？烧杀掠抢，残害百姓，他是于心不忍的，但在长官和老兵的裹胁下也干了不少。晚上一想起那些被他们杀害的支那百姓，他就做恶梦，让他恐惧不已。这如果让笃信佛教的母亲知道了，不知是何感受！一定会让她失望，让她痛心！可是现在何时是归期，何时才了结呢！

一想到刚才山下倒下的情景，他就怀疑这一切的意义。这湿透的衣服如同他沉重的心，让他很不舒服。他想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让这么多无辜的生命卷入这场残酷的战争？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只能在心底默默地与这股情绪作着无声的抗争。

几个通讯兵已经架好了天线，沙滩上用帐篷搭起了临时指挥部。藤田看到几个军官站在礁石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山丘。那里灰蒙蒙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真是奇怪，"旁边老兵松下伍长嘟囔着，"不是说支那军在这里有驻防吗？怎么这么久不见动静？他们是跑了，在哪等着我们？"

藤田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落在沙滩边正在清理山下遗体的几个人身上，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用一个大白口袋把山下君装了进去，然后就抬走了。他想过去看看，送山下君最后一程，但松下伍长制上了他，说是:等下你见多了，就习惯了！

天色渐亮，东也天际泛起鱼肚白。藤田啃着配发的干粮，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左前方。那里灰蒙蒙的，是他们接下来的攻击目标，一支国民党正规军防守的阵地。

"害怕吗？"松下凑过来问道。

藤田摇摇头，又点点头。这虽然不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但过去他们作为预备役师团，主要是警戒和维护治安，面对的都是土匪和土八路，这样的敌人没什么实力，打一下就跑，战斗也不激烈。可眼下，攻坚战，敌人以逸待劳，拼的是你死我活，确实有点害怕。何况现在这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让人心里发毛。

休整了三个小时后，命令终于下来了。部队开始向惠阳方向推进，藤田所在的联队被安排在最前面。

道路上，轻型装甲车轰隆隆地碾压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士兵们紧紧地尾随在后面，在长官的吆喝声中，官兵们眼神中充满着“大日本皇军”的傲慢和对进攻的笃定。他们沿着一条沙石公路推进，两旁是连绵的稻田，金黄的稻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藤田深深地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田野沁人的清香。

藤田注意到，公路上散落着一些衣物和食物，显然是逃难的民众散落的。

"落荒而逃呀。"松下伍长嗤笑道，"这些支那人，连为自己国家战斗的勇气都没有。"

藤田没有回答，心想，你如果也像他们一样的处境可能逃得更快。

他不想看松下，把头抬向天空，天上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仿佛地面上发生的一切与它们无关。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但很快就消失了。部队继续向前推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日军第18师团右翼部队从大亚湾登陆后，向北进攻，在通湖圩以南与中国守军第151师的罗懋勋团的一、二营相遇，守军装样子抵抗一阵后，为保持实力溃逃了。104师团一部则从岩前港和澳头附近登陆后，向淡水方向推进。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在澳头港不远的虎头山，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虽然最后全歼了这股一百多人的队伍，但让他们死伤近四百人，迟滞他们将近6个小时。

这时，他们才感到中国军队的抵抗意志如同地底深处的烈火，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却随时会燃起熊熊怒火，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会轻易屈服，战争的残酷将会远超他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