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曲沃城东南二里地，有座石桥，名交里桥。桥是老桥，七孔石拱，雕龙刻狮，桥头蟠桃石雕被岁月磨得圆润，像浸了油光的饸饹面汤。当地人念叨一句民谣：“交里桥，七面窑，七十个狮子，八十个桃，中间还有二十四个挨打猫”，说的是桥上的雕花，也说的是桥边的饸饹面。</p> <p class="ql-block">一碗面的烟火</p><p class="ql-block">交里桥饸饹面，名字里带“河捞”的野趣。传说李自成行军至此，见炊事兵用葫芦瓢压面，沸水里翻腾如河中浪，脱口一句“河捞面”，从此传了四百余年。</p> <p class="ql-block">如今桥边村口的面馆，灶上架着铁铸饸饹床子，面团塞进圆孔，压面人一坐一压，细长的面条如银丝入锅，煮到八成熟捞起，过凉水，拌香油，码在木盘里待用。</p> <p class="ql-block">这面讲究“三冷三热”：面过冷水，汤滚沸水，臊子用肉汤煨得滚烫，浇上时氤氲的热气裹着肉香，一碗端上来，面白汤浓，肉丁赤酱，葱花翠绿，红辣子浮在油花上，像撒了一把碎胭脂。</p> <p class="ql-block">面馆多是老店，门脸儿不大，木桌条凳，墙上挂着“省级非遗”的匾。掌柜的姓侯，胖手胖脚，擀面时胳膊上的筋肉一颤一颤，倒像是和面揉进了半辈子力气。</p> <p class="ql-block">食客进门，喊一声“老样子”，他便从木盘里抄一捧凉面，竹笊篱往沸汤里三起三落，面活了，筋道了，浇一勺卤肉臊子——肉选五花三层，切丁炒糖色，曲沃黑面酱、八角、花椒慢火熬到酥烂，汤汁稠得能挂住筷子尖。配面的是油酥饼，巴掌大，酥皮层层剥落，蘸汤吃，一口饼一口面，末了再喝半碗原汤，浑身的毛孔都舒坦了。</p> <p class="ql-block">桥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交里桥的饸饹面，总掺着些旧事。桥下原有一条河，水清时映得见两岸人家。打柴的樵哥和打渔的鲤妹相恋，黑龙作乱抢亲，樵哥提斧追到紫金山，砍了黑龙，修桥定情。</p> <p class="ql-block">这故事老宋头讲了几十年，讲完总要补一句：“臊子里的肉丁，就是黑龙的肉哩！”真假不论，倒添了吃面时的豪气。慈禧西逃时路过，一碗面下肚，回京后念念不忘，曲沃饸饹面竟成了贡品。如今桥头石碑字迹斑驳，唯面香依旧。</p> <p class="ql-block">雨雪与乡愁</p><p class="ql-block">曲沃人吃饸饹面，不分晴雨。天好的时候，桥边支起矮桌，食客蹲着吃，站着吃，碗搁在石栏上吃；雨雪天，面馆里挤满躲寒的人，热气糊了窗玻璃，只听见吸溜声和碗筷叮当。有老客回忆，幼时上学遇雨，母亲塞两毛钱：“中午别回，吃碗面吧。”如今他鬓角白了，仍偏爱雨天来，一碗面下肚，恍惚又是那个攥着硬币、踮脚等面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一碗面的修行</p><p class="ql-block">汪曾祺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做饸饹面何尝不是？面要贴着手劲，汤要贴着时辰，臊子要贴着铁锅的脾气。侯掌柜压面时，总念叨祖训：“面软了塌，硬了僵，得像小和尚的袈裟——柔中带韧。”这话倒让人想起《受戒》里的明子，汪老笔下的小和尚，天真里透着禅意。一碗饸饹面，何尝不是曲沃人的禅？揉的是麦香，压的是岁月，浇的是烟火，吃的是浮生半日闲。</p> <p class="ql-block">暮色里，交里桥静默如初。面馆的灯亮了，桥洞下的水映着光，粼粼如面条入锅时的涟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