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蝉鸣

我站在老屋前，望着那扇斑驳的木门，仿佛看见了五十多年前那个清晨。

那是1965年的春天，父亲终于从洞庭湖劳改农场回来了。母亲常说，那天她正在灶台前生火做饭，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梦里惊醒。她丢下手中的柴火，踉跄着奔向门口，颤抖的手几乎拉不开那扇轻薄的木门。

门开了，父亲站在晨光里。他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裳，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脸上满是风霜。母亲说，那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若不是父亲及时扶住，她几乎要瘫倒在地。

我那时才三岁，被他们的哭声惊醒，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父亲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脸，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却觉得他的怀抱如此温暖。

父亲常说，在劳改农场的那些年，是我的存在支撑着他活下去。每当夜深人静，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就会想起襁褓中的我，想起年迈的爷爷，想起独自撑起这个家的母亲。他说，正是这份牵挂，让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希望。

母亲告诉我，父亲入狱后，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红卫兵抄家时，把能拿的都拿走了，连一口铁锅都没留下。她只好背着我去讨饭，有时在田间地头捡些野菜充饥。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才在邻村找到一处破败的老屋安身。

父亲回来后，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他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就着油灯读书写字。他常说，知识改变命运，再苦再累也要让我读书。每到农闲时节，他就会给我讲《三字经》里的故事，教我背诵《增广贤文》。那些夜晚，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父亲的声音格外温柔。

1986年，父亲的冤案终于平反。那天，他捧着平反证书，久久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说："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如今，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依然保持着读书写字的习惯。他的书桌上总是摆着几本泛黄的旧书，书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坐在老屋前的藤椅上，给我讲述那些年的故事。

我轻轻推开老屋的门，阳光从门缝里溜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清晨，看见了父亲站在晨光里的身影，看见了母亲颤抖的手，看见了我们一家人相拥而泣的泪水。

那些苦难的岁月已经远去，但父亲常说，正是那些经历让我们懂得了珍惜。现在，每当我看见父亲坐在藤椅上读书的身影，就会想起他常说的话："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遭遇什么，而是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