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酒壶

高山流水

过完85岁生日，老爸终于要跟他的酒壶告别了。

其实在早些年，老爸在家里是不用酒壶的，下学回来，演戏回来，挖地回来，挑水回来，亦或起夜，直接奔柜上的酒坛，抱起咕咕的干两口，用手把嘴一抹，咂巴着、露出相当惬意满足的表情，有时还摇头晃脑哼上几句样板戏......“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那应是老爸那一口酒后最恰当不过的心境。

老爸喝酒的渊源，要追溯到爸爸的爸爸。爷爷曾是老家罗渡、伏龙、中和三场的袍哥人家，为人侠义大气，好酒好赌。每每在中和场上摆酒请吃，偶尔会带着四五岁幺儿，爷爷常拿手指或筷子蘸了白酒，让幺儿咂摸，那小儿也不觉得辣嘴，竟舔得津津有味，从此，老爸便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样算来，老爸的酒龄应有八十来岁，也可以说：酒，陪伴了老爸一生。

有个颇为奇怪的事情，和老爸的“人生不过一杯酒”正好相反，比老爸长四岁的大伯却滴酒不沾，如今已89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大伯一生对酒的无量无欲，难道是爷爷当年偏心放弃对长子酒文化的熏陶和培养？

老爸的酒壶是这两年才用上的，很特别，是一个普通宽口的饮料瓶，瓶身早已被岁月磨得发白，上面的标签也斑驳不堪。380ml，每天他从酒罐里灌大半瓶，大概有3公两，也不随身带，放他床头柜上，方面他随时饮用，那瓶子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到第二天，3公两酒壶见底，接着再灌。

老爸的酒量，在他年轻时高深莫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川西地区喝酒惯用瓢根儿，其实就是小勺。红喜白事，做生起屋，农村里都要摆上坝坝席。老白干从酒坛里倒碗里，酒碗里放把瓢根儿，就在满桌宾客中轮传，喝酒的舀上一勺，喝了再把瓢根儿放回酒碗，递到下一位。喝到差不多时候，就要“扯酒经儿”了，就是一桌老辈子矮辈子，敬酒猜拳。敬酒一般要敬两“xiao”，（音同肖，二声，这量词我找不到合适的字），就是两瓢根儿。还要回敬两“xiao”。舀酒，是个技术活，瓢根儿稍立一点，酒就少了不少；喝完亮勺不滴，也是个技术活，在碗口上刮两下，手稳、端平、快速，连勺带酒全送进嘴里，嘴皮全包住瓢根儿，慢慢将瓢根儿抽出，往酒桌一亮，一滴不洒，若有人经不住检验，亮勺时滴了一滴，就得认罚。这瓢根儿有大有小，大点的能盛3钱，十瓢根儿就是3两。老爸当年是十里八乡有身份地位的老师，受人尊敬，酒桌上常坐上席，酒场上常为“磨心”，一场酒怎么也得喝六七十瓢根儿，面不改色，步不蹒跚。哇噻，真正算得上公斤级酒量。

老爸喝酒，很少见他醉过，身边的人都说他是“酒仙”，他也以此为傲。现他年龄大了，每次劝他少喝点，别空腹喝酒，他总是摆摆手：“我这把年纪了，就这点爱好，你们就别管了。”劝得急了，他就拿话怼我：不用管，我有分寸，你什么时候见我像你那样喝醉喝吐过。

酒桌上，老爸喝得兴起，常给大家来几首四川民歌：《太阳当空照》，《妹儿长得一枝花》两首情歌最为经典拿手，歌声悠扬婉转，深情动人。前两年，他常趁微熏时拍桌子训人：某某熬夜打牌不爱惜身体，某某大手大脚乱用钱，某某纵容孩子玩手机打游戏......声音极大，甚是骇人。这两年喝得小醉时，会情绪失控，说起妈妈的病况、伯娘小姑等亲人的离世，他会声音哽咽，悲泪痛哭。

老爸的身体，是他两次新冠阳了后走下坡路的，这在他喝酒后的状态反映明显。他一回到卧室，随时拿起那个饮料瓶，转过去一口，转过来一口，几口酒下肚，脸色青紫，满头通红，眼神迷离，摇摇晃晃，昏昏叨叨。特别是今年过完年后，老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咳嗽越来越厉害，饭量也越来越小，身上随时裹着浓重的酒气，迷糊嗜睡，有时候说着话，就会突然睡着。那个饮料瓶依然在他手边，只是举起的次数越来越少。劝他去医院检查，极力抵触，好不容易哄到医院做了各项身体检查，主要身体器官及指标都属正常，皆无大恙。

前天是老爸85岁大寿，生日宴上，尽管他酒壶里一天的定量早已喝完，老爸仍频频举杯，大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满满豪情。酒桌上，老爸非常认真地说：坚决活到九十岁，争取活到一百岁！

吹完蜡烛回到家，感觉老爸的酒还是多着点。给他擦了脸，服侍他脱衣躺下。睡前，我听见他在房里剧烈咳嗽，推门进去，看见他正望着桌上的酒壶发呆，满头白发，更显苍老。

“爸，你要争取活到一百岁呢，要不...咱把酒戒了吧？”我凑着他耳朵，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睡着了。突然，他伸手拿起那个饮料瓶，拧开盖子，把里面的酒一点点倒进了床边的花盆里。月光下，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也好，”他轻声说，“这酒陪了我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昨天早上，我发现那个饮料瓶不见了。问起时，老爸说收起来了。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但更多的是释然。我知道，对于一个喝了八十年酒的人来说，这个决定有多难。

今天阳光很好，我陪老爸走路晒太阳。没有喝酒，他的背挺得很直，步履更为矫健，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爸告别了他的酒壶，就像告别了一个相伴多年的老友。这个决定来得太晚，但终究是来了。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新的开始。老爸的如酒人生，要奏响另一曲健康养老之歌了。

为老爸的健康干杯。

 

 

                              2025.03.02深夜于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