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米酒

阿芬

<p class="ql-block">撰写人:阿芬</p><p class="ql-block">美篇号:217424395</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自拍和网络</p> <p class="ql-block">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米酒是祖母独处时的欢喜。</p> <p class="ql-block">祖母是个小脚的乡下女子,一生都在村里,从没有出过远门。她勤劳节俭,是个麻利的当家主母。她会做农活,会做家务,也会做酒。每到冬天她总会做两种米酒:一缸“大酒”,一罐“甜白酒”。做好的酒是放在厨房间的,冬天的厨房间,总是弥漫着米酒特有的香味,很好闻。</p> <p class="ql-block">祖母的甜白酒是为我和父亲做的。父亲爱吃酒酿(醪糟),我只喜欢酒露。酒露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量不多,金贵的,所以每次都只能喝一小盅,只有我可以喝。那个年代,甜是比较奢侈的享受,于是在我心里,祖母酿的甜白酒露,一直享有“甘霖”般的崇高地位。至今回想,那种有些黏嘴的馥郁芳香仍然被记忆牢牢地留在唇齿之间。</p><p class="ql-block">“大酒”是农村男人漫长冬日的心灵抚慰。农家的男人,一年累积下来的苦和累,在一个冬天,在一碗碗米酒的滋润下渐渐融化,并在身体里培育出新的活力和希望的幼芽。那个时候小孩子不懂这个,只觉得喝酒的“大人们”很奇怪,几个要好的伯伯爷爷,就着花生米、猪头肉之类特别简单的下酒菜,一碗一碗地喝,絮絮叨叨地喝,重复唠叨着一些毫无意义不着边际的话,一直喝到有人终于撑不住了,趴在八仙桌上直接呼呼睡去,然后其他人一个个扶墙而归。我很喜欢祖父不参与这样的喝酒,但是祖母说,你阿爹是个闷葫芦,不出趟,没出息。</p> <p class="ql-block">每年开春,按照惯例,祖母先装一坛“大酒”留着慢慢喝,然后把剩下的大酒全部吊成烧酒,灌进另一个酒坛,封装后放阴凉处,留待明年享用。祖母和母亲酒量都很好,祖父也会喝一点,但是没有客人的话,家里难得喝酒。家里的客人,主要是母亲的娘家人,都挺能喝的,不过往来不频繁。所以在我看来,每年的存酒应该是喝不完的。奇怪的是,家里好像从来没有隔年陈酒。</p><p class="ql-block">一次,吊烧酒时我问祖母:“亲娘,我们家的酒都去哪里了?”</p><p class="ql-block">她淡淡地说:“被我喝了。”</p><p class="ql-block">我很惊讶:“那么多酒,都被你喝了?你怎么喝的?什么时候喝的?”</p><p class="ql-block">她仍然淡淡地说:“中午前,烧饭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我回忆了一下,是的,依稀记得上午炒好菜,烧好饭,她会坐在灶台前,端着青花汤碗,悠笃笃地喝上几口。喝酒的时候,她很安静,时间也不长,所以没有引起我的注意。</p><p class="ql-block">但是一坛烧酒,一坛大酒,居然都被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喝光了!一下子,我对这个穿着青布短衫的祖母,服服贴贴地说:“亲娘,原来你那么厉害啊!”</p> <p class="ql-block">然后,我开始关注祖母喝酒。发现她喜欢独饮,偶尔也会陪着喜欢的人喝两碗。</p> <p class="ql-block">舅公(外公)一直在在外地工作,直到退休,是个走南闯北又健谈的人。每次来做客,祖母都特别高兴,接待也特别隆重,也会和不善言辞的祖父一起陪舅公喝几碗。舅公海量,但是祖母也不差,总能一对一陪到底,而且谁都不会过量。我肯定也是上桌陪着的,看着他们欢欢喜喜的样子,也就开开心心地吃菜,一直吃到酒的坨红挂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p><p class="ql-block">每次送走微醺的外公,祖母总会感叹:和你舅公喝酒,高兴!你舅公,是个有见识的人啊,你舅婆,真是好福气,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你也好福气,你看舅公,多宝贝你这丫头。</p><p class="ql-block">然后她转身打量着忠厚木讷的祖父,笑着说:你啊,偷来人生!祖母笑着的眼神中闪烁着并不想掩饰的遗憾。</p> <p class="ql-block">祖母是独女,于是她的父母抱养了一个儿子,不曾想她这个抱养的弟弟有轻微的智障,傻乎乎的,然而姐弟俩一直都很亲。祖母这个傻弟弟,也被我叫“舅公”的,倒有个传奇人生。年轻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又被解放军收编了,解放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一直是当火头军,从来没有被饿着,还因为在朝鲜战场救人,受了伤立了功。复员回乡,因为人缘好,部队好心的领导帮忙,享受了特殊津贴。</p><p class="ql-block">弟弟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看姐姐,做姐姐的总是做一些好菜,陪着弟弟喝两碗。姐姐一边喝一边说:咱们说好了,只能喝两碗啊!做弟弟的撒着娇:阿姐,我能喝,不会醉,加一碗吧!姐姐说:回去的路那么远,我不放心你的,咱们不喝了啊,听话。弟弟走的时候,总是带点菜带点酒的,姐姐反复叮嘱:这酒回家慢慢吃,你在路上不能偷吃啊!爹娘不在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60多岁的弟弟,一个劲憨憨地说:阿姐,我晓得的,晓得的!</p><p class="ql-block">看着弟弟浮着一脸满足的红晕,乐呵呵地走远,祖母总是对我说:你这个傻舅公啊,也是傻人有傻福。幸亏当年被抓壮丁当了兵,现在政府给劳保。要不,他一个人怎么生活啊!</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和妹妹都嫁人了。祖母也已八十出头,仍然健朗得很。有时老公和妹婿周末会在家里喝烧酒,他们嫌土烧酒凶,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祖母看不下去,就“镖”他们: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下酒?一点也不爽气,看我喝!然后,她端起酒碗,小嘴一抿,半碗烧酒,就一口干了!那是50多度的土烧酒啊,老公和妹婿,也赶紧端起酒碗,直着脖子,把半碗酒一口喝干。然后伸着舌头对老太太说:亲娘,烧酒真辣啊,姜也是老的辣啊!</p><p class="ql-block">老太太笑眯眯的,眉宇之间有一些得意。</p> <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穿过岁月的时光,祖母在灶台前自斟自饮的侧影,仍然会隐约浮现:一个60多岁的江南女子,仍然清瘦硬朗,整洁的青布短衫,在灶台前端坐着。灶台上,一只青花碗,半碗米酒,一碗农家菜。屡屡热气从饭锅里透过木头的锅盖冒出,带着饭香。她端起那只青花碗,淡定地喝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p><p class="ql-block">这个侧影是那么清晰,但是总看不清祖母喝酒时脸上的表情,是静静的欢喜?还是淡淡的遗憾?有很多关于生活的盘算?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放下?这个一生没有生育没有读过书没有出过远门的乡下女子,视父亲如己出,视我和妹妹如珍宝,她的一生,到底有几分不甘?有几多满足?</p> <p class="ql-block">这个年轻时娟秀玲珑的女子,为什么那么喜欢独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了独饮?也许,她一生的故事和心情,都倾诉给了那青花碗里的米酒。也许,每一次的自斟自饮,都是她与时光的对饮,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内心独白。</p><p class="ql-block">一颗本真的心,半碗本真的米酒。我想,在那个时光婆娑着的独饮时刻,那碗米酒就是那个本真的女子,而那个女子的所有喜乐与不甘,都被那一碗米酒静静地融化了,只剩下一脸微波不惊的祥和。</p><p class="ql-block">亲娘,我懂了。以后的清明我来看你时,会带上米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