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变成“乖老头” ‍--父母一代人的故事（十）

牧言

从小时候起，爸爸就是一直是妈妈和两个女儿心目中的文化英雄，爸爸知书达理，谈起历史文化常识总是头头是道，尤其是两个女儿小的时候，爸爸读三国，讲红楼，让我们觉得爸爸就是我们家的高大上。

当我和姐姐慢慢长大成熟，有了自己的思想，并各自成为工作领域的行家，爸爸的家庭位置就一点点地回归平常。我们不再一味地寻求爸爸的帮助，渐少向爸爸询问知识，尤其在人情世故的处理方面，爸爸的简单执拗甚至成为他的短板，我和姐姐都会不以为然，爸爸的权威性似乎随着他的衰老和两个女儿的长大而变得此消彼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七十多岁？还是八十多岁？老人家的傲娇就几乎没有了，他越来越听信女儿的建议，越来越没有了独立自主的想法。

这几年，爸爸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在服从着女儿。爸爸最喜欢看的电视新闻是《海峡两岸》，每天晚上8:30，他会雷打不动地守在电视机跟前，半个小时的节目，他旁若无人。这个时段，无论是他过生日，大家在给他庆贺；还是家里来了客人，大家在团聚，他都会视若无睹，完全沉浸在两岸关系的分析之中。到了晚上10:00，再看一遍重播，以纠正第一遍观看时的认知不足。时间长了，所有家人都掌握了老爷子的这个规律，非必要，我们一定会在20:30之前结束所有的家庭活动。

眼看着老爷子的视力越来越差，前几年，我和姐姐都不同意他长时间盯着电视，建议他取消观看重播。不成想，只有一次提出警告，老爸真的不看了，他自我告诫的口头语是：“闺女说了，对眼睛不好。”

上了年纪的老爸，其实没有什么更多的爱好，也没有其他的消遣，仅仅是“闺女说了”，老爸就能忍疼割爱，对此，我和姐姐都觉得不忍。

爸爸平时独立生活，有时候我们需要我们一早带他去医院或者哪里，就会告诉他，第二天需要早起。次数多了，我和姐姐就总结出来规律：老爸前一晚一定整宿没睡好，他唯恐起床晚了，耽误行程，一定是一宿不断地盯着时间，因为“闺女说了….”

爸爸性格直爽，年纪大了，脑子反应不够灵敏，有朋友来家里探望他，他会有的没得什么都说。有时候，我和姐姐会提前告诉老爸，别跟人家什么都叨叨。有一次，我的远房亲戚从外地来看他，因为几年不见了，人家跟老爸拉了很久的家常，结果爸爸几乎一言不发，搞得亲戚莫名其妙。后来爸爸告诉我和姐姐：“你们让我少说话”。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从去年开始，青岛普及老年食堂，恰好老爸家楼下就有全市典范的餐厅，我经常中午给他打饭，餐食是三菜一汤。实话说，餐量不少，但是每次爸爸都是一扫而光，我一直以为爸爸饭量很大，直到后来发现，爸爸各餐饭量不均。问起来，爸爸的回答是：“我要是不吃了，你们就给扔掉了”。所以，他宁可努力塞进胃里。

从此之后，我把餐厅的主食给爸爸减少一半，他也没啥意见，因为这是女儿要求做的：多吃蔬菜少吃面。

爸爸去年做了两只眼睛的白内障手术，术后半个月，需要交替点六种眼药水。我和姐姐做了Excel表格，每个小时遵医嘱敷药。其实，消炎的事，时间上大差不差就行了，可是爸爸会一直盯着钟表，前后不会差出五分钟，他极其认真，极其上心，如果我们错过了时间，就好像犯了极大的错误，爸爸会一直长吁短叹。他的较真儿，跟思维有关，应该也是老年痴呆症的一种体现，但是这个事不能跟他理论，因为“大夫说的”，就好像是真理，不容分辩。

前一阵子，爸爸腰疼，我分析就是躺的时间长了，带他去按摩，我专门叮嘱按摩师，告诉爸爸要不时地站起来，扶着扶手走一走，否则容易瘫痪。结果，按摩后第二天，我一进爸爸家门，就看到老爷子穿戴整齐，厚厚的羽绒服，厚厚的皮棉帽子。我问老爸，这是干啥？老爸说：“按摩大夫让我多活动，我准备下楼走走。”要知道，老爸腿脚蹒跚，正常走路也就能移动十几米，他已经多年不能独立外出活动了。他如此地听信大夫，完全不顾自己的能力所及，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爸爸喜欢看书，但是从来不说具体书名，都是让女儿看着买，看着借，所以我和姐姐就像拆盲盒，寻思着去订购。多年下来，没有听到爸爸对任何书有不满意，他总是说“就想看这本，就喜欢这个内容。”看样子，爸爸一脸真诚，不像撒谎，也不像是逗我们高兴，他是真的满意，真的喜欢，真的愿意接受。

姐姐厨艺很好，经常在我们全家团聚的时候，就给爸爸露两手。面对一桌子的菜，我们问“糖醋排骨好吃吗？”“好吃，真好吃！”“葱爆海参好吃吗？”“好吃，真好吃！”“大虾面好吃？”答案还是“好吃！”。

有一次，姐姐说：“爸，你到底最爱吃什么？”老爸爸被追问急了，无奈地说“海蜇皮拌白菜”，结果呢，一桌子美食，恰恰没有这份钦点，姐姐说“以后一定有，必须有”。爸爸好委屈地说“：我不是想吃，就是你们非要问。”全家都大笑，笑我可爱的听话的老爸，笑这个被女儿整活儿的无所适从的老爸。

不仅仅在行为上，老爸特别乖，女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更是在思想上，爸爸好像慢慢没有了自己的独立想法，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相信着女儿，顺从着女儿，依赖着女儿。

我们告诉他，俄乌局势进展，他满意地表示知晓了。我们给老爸讲错纵复杂的中美关系，老爸似乎领悟了，频频点头。对于我们对他生活的安排，以及两个女儿各自的工作，两个外孙的发展和进步，爸爸都是表示赞同和满意，他不提任何建议，似乎也没有任何的主张。

老爸已经完全成了老小孩，他的智力、能力和决断力在女儿成熟时，就开始下行。尤其老爸八十多岁时，各方面急转直下，他越来越顺从和听话，越来越把女儿当成了权威和正确。爸爸特别乖，他乖得让我们五味杂陈。

那个无所不知爸爸老了。

那个在家里顶天立地的爸爸老了。

那个教育女儿、管理女儿、令全家引以为傲的爸爸老了。

老去的爸爸，他的思想完全依靠女儿的想法，他的天地就是女儿能推着轮椅出行的范围。甚至，老爸的快乐，就是看着女儿们说说笑笑。他都没有听见女儿说笑的内容，只是望着我们的表情，也高兴，也快乐。

爸爸很乖，是因为他老了，不能自持。爸爸很乖，还因为他对女儿有完全地信任和全部的依靠。

我想，可能不只在我们家，所有的家庭，都有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衰老的这个过程。望着孩子远离的背影，看着孩子日益坚挺的翅膀，父母的天空，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得空洞？他们总是用对孩子的期冀和欣慰，来打发他们自己一天天增长的孤寂。

我们一代人又一代人，就是这样接续成长，演绎成各个家庭的故事。父母们看着孩子们成长，即便自己衰老了也很高兴；看着孩子们快乐，就转化成了父母的幸福。爸爸妈妈们渐渐失去了自我，依附的是孩子，心里惦的念的只有孩子。

这就是中国式的父母，就是中国式父母一生追求的大致模式。

在两个年近六十的女儿面前，老爸很听话，很顺从，很乖。九十岁的老爸，成了两个女儿的乖乖宝。我和姐姐，都愿意像当年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爸爸惯着我俩，依着我俩，伴着我俩，现在，我俩也要亲着老爸，疼着老爸，腻歪着老爸。

真的很愿意，我们和老爸拥有一样辽阔的天空！

（北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