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缸靛蓝不度情

墨兮说事录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雾霭初散的清晨，蓝靛田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阿婆说，每到深秋时节，田埂上总会落满蓝色的蝴蝶，翅膀上带着露水，像是洒落的眼泪。

那是光绪二十八年的端阳，十八岁的织娘坐在织布机前，梭子穿过经线时发出"咔嗒"的轻响。窗外木叶哨声忽然穿透雨帘，带着山泉的清冽。她推开雕花木窗，正对上一双映着云霞的眼睛。

"阿妹织的可是凤凰锦？"楼下青年倚着竹篱，腰间银铃在风中叮当，"这声音比百灵鸟还动听，搅得人心头发慌。"他随手摘片木叶含在唇间，又是一串颤音，惊起檐下筑巢的雨燕。

织娘的脸颊比染缸里的茜草还要红。她认得这是寨尾的浪汉，赶场时见过他扛着猎枪穿过晨雾，银项圈在麦色胸膛上闪光。此刻他仰头望来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追逐太阳的夸父。

"要诉衷肠何须哨？"她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抛下楼，"鸡场街上等月落。"话音未落就听见母亲在里屋咳嗽，织机声又急急响起，震落窗棂上的木棉花。

七日后恰是亥日，鸡场街的墟市挤满绣着图腾的包头帕。浪汉在染坊前接过绣帕时，指尖沾了靛蓝，像捧着一汪化开的星空。织娘别过脸去数竹篓里的银饰，耳垂上的明月珰却晃个不停。他们隔着熙攘人群对望，布幌子在风中翻卷，露出"永结同心"四个褪了色的字。

变故来得比雨季的山洪还猛。那夜织娘正对着铜镜编发，突然听见竹楼吱呀作响。父亲举着油灯站在门边，灯影在皱纹里爬成蛛网："罗家的聘礼今早过了清水河。"母亲扯着织娘腰间的银链子泣不成声，说当年指腹为婚时喝过血酒，反悔要遭山神降罪。

霜降那日，蓝靛花开得最艳时，罗代带着人撞开竹门。火把将晨雾烧出窟窿，浪汉被按在染缸旁，额角磕在青石板上。织娘疯了一样扑过去，银项圈扯断了，珠子滚进泥地里像散落的星辰。

"看好了！"罗代举起柴刀时，刀刃映出织娘煞白的脸。血溅在开得正好的蓝靛花上，那抹猩红顺着叶

脉蜿蜒，竟比任何染料都刺目。织娘忽然笑起来，捡起染布用的木杵，狠狠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寨老们说那年的蓝靛收成格外好，只是染出的布总带着淡淡绯色。有人在月圆夜看见两只蓝蝶绕着染缸飞舞，翅尖沾着露水，像永远晾不干的泪。如今鸡场街的石板缝里，还能找到零星蓝花瓣，老辈人说那是姑娘们故意撒得——自由恋爱的魂灵，就该铺满通往来世的路。

之后，竹楼后的蓝靛池泛着幽幽冷光。织娘临窗梳头时，总要把木梳在染缸沿轻敲三下——这是水族姑娘祈求姻缘的秘仪。染液表面浮着的蓝花突然打了个旋，她看见浪漫倒影从靛蓝深处浮上来，伸手去捞却搅碎一池星辰。

那夜私会前，织娘特意用蓝草汁染了指甲。月光淌过她手腕上的银镯，在流浪汉肩头画出蜿蜒的银河。"等收了这季蓝靛，我就划船带你过清水河。"他说话时喉结在阴影里滚动，像山崖间不安分的卵石。织娘把发间的木梳塞进他怀里，梳齿上还缠着几根青丝。

罗代比预言中的灾星更凶险。他踢翻的染缸在地上泼出狰狞图腾，靛蓝混着鲜血凝成诡异的紫。寨老们后来说，那天的蓝靛池突然沸腾，气泡里飞出无数萤火虫，绕着竹楼组成发光的锁链——正是水书里记载的"情鬼索"。

织娘咽气时手里攥着半截银项圈，熔化的银水滴在蓝靛根茎上。第二年开春，那片染田开出双生花，并蒂的花苞里蜷着蓝蝶蛹。货郎经过时惊动了花枝，两只蝴蝶振翅而起，在阳光下现出银丝镶边的翅膀，如同姑娘破碎的嫁衣。

如今每逢雾锁蓝靛田的清晨，寨子里还能听见木叶哨声。染娘们会往池中撒一把新鲜蓝花，唱着古老的《染魂调》："九缸水泡不软真心，三把火炼不化情筋，靛蓝布裹着女儿身，绣花针挑着相思魂……"

最老的染匠悄悄告诉我，若是用那田里的蓝草染嫁衣，衣襟总会洇出暗红纹路，像极了当年浸透血的土地。年轻姑娘们却偏爱这种布料——她们说这是自由恋爱的印记，要穿着它走过风雨桥，走向没有指腹为婚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