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意难平”--读《那个星期天》

史宝贵

这篇课文选自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这部小说创作于他身体极度不佳的时候，而此时，母亲已离世十四五年了。在这样的人生苦难下，他花了近四年时间写下这部小说。可以说，《那个星期天》中的“我”和母亲或多或少有史铁生和他母亲的影子，而这个关于童年的故事，不同于以往读过的一些童年往事，它的基调是悲伤的。也不知为何，这种悲伤带给你的不是绝望，竟有一丝感动。

从“我”的角度来看，文中有太多地方暗含着“我”的失望与无奈了。无论是光线的沉郁、缥缈、消逝，还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母亲“走吧，去吗？”，或者是孤独而惆怅的内心独白，从一开始，“我”其实就明白这是一场漫长而无终的盼望罢了。一整天，“我”一直在重复一个动作——“蹲”，是因为时光对于“我”来说格外珍惜，哪怕片刻“我”都舍不得浪费。直到看到洗衣盆里母亲不停顿的两只手来回搓衣服，“我”的心情犹如那沉郁下去的光线，“我”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明白什么？是这个星期天母亲再不会带我出去，还是这个星期天母亲的活儿再也干不完了？作者在结尾处还悄悄地将“我”替换成“男孩儿”，仿佛“我”不再是“我”，而是讲着别人的故事，将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那种荒凉与绝望扑面而来。

伴随着母亲一次又一次的食言，光线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情感中的那种绝望、惆怅越来越浓烈，但哪怕是默默地独白自己的委屈，也依然不肯向母亲大声吐露内心的不平与委屈。这个男孩并不是不理解母亲，他理解，他甚至包容，所以即使内心崩溃，他也只是一直等待、一声不吭、不出声地流泪。

我们可以尝试跳出“我”的视角，从母亲的视角来看。这是关于母亲的文字。

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走吗？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

您说了去！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就去吗？嗯。

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

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这忙呢吗？

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去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啊？走吧……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她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儿绞在它们中间把他们绊倒。

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再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

醒来时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

还去吗？去。走吧？洗完衣服。

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

……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

那个星期天。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地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地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

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她是想带着男孩儿出去的。如果是敷衍他，大可不回应；如果是拒绝他，大可不答应；如果是厌烦他，大可不会在看他男孩不出声的哭泣时，惊惶地将他拉进怀里，一边亲吻一边道歉。母亲迫于生活，机械地干着一件又一件家务事，但每次男孩儿询问时，她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她也想实现这个承诺。直到故事的结尾，她的自责与愧疚全都体现出来了，“噢，对不起，噢，对不起……”全文的对话都没有引号和提示语，唯独这里，两相对比，这里的节奏显然放慢了，没有“我”的等待，没有母亲的忙碌，只有昏暗中两个相拥的身影。那个又重又大的洗衣盆里依然堆放着无休止的活儿，但此刻，对于母亲来说，“我”的眼泪打乱了她的心绪，她一定是自责的、伤心的。男孩儿此刻的伤心也是必然的——他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这些词用得真决绝——无可挽回、消逝、一派荒凉。但这就是结局吗？

史铁生在《合欢树》中曾说：“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这一刻，属于“我”和母亲。

这篇文章是“我”想出去，而母亲终是没有带“我”出去。而《秋天的怀念》恰恰相反，是母亲想带我出去，我终于答应了，而母亲却再也没用能力带我出去。这应该就是史铁生的“意难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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