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 骨骼里的潮汐

雷鸣

<p class="ql-block">六多点钟的广场是银色的。那些舞动的手臂如同水母的触须,在晨雾中伸展、蜷曲,捕捉空气中飘荡的节拍。我站在梧桐树斑驳的阴影里,看他们折叠时间的褶皱——太极扇开合如蝶翼,红绸缎甩出半弧形的晚霞,整齐的跺脚声震落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可我的脚掌始终钉在原地,像是被某种古老的年轮禁锢。</p> <p class="ql-block">我的骨骼在清晨发出海螺的呜咽。当广场舞曲第七次循环到茉莉花调,腰椎第三节忽然响起退潮的沙沙声。那些被命名为"佳操"的韵律太过圆润,像超市货架上封装完好的苹果,每个棱角都被保鲜膜驯服得妥帖。而我的身体里还游走着棱角分明的礁石,膝盖磨损的半月板是搁浅的贝壳,肩胛骨下埋着未熄灭的火山灰。</p> <p class="ql-block">我开始在黎明前出门。路灯尚未熄灭的时刻,街道是未上釉的陶坯,所有声音都裹着毛茸茸的包浆。跑步鞋底碾过银杏落叶时,听见自己跟骨与跖骨奏响的复调。游泳馆的氯水味道竟像童年的海水,划破水面时,五十岁的胸腔里突然涌出十二岁的浪花。最意外的是那辆生锈的自行车,当链条咬住齿轮的瞬间,髌骨与股骨忽然达成某种古老的和解——原来金属的震颤可以翻译成骨骼的语言。</p> <p class="ql-block">白大褂总说我们这代人是需要保养的老旧钟表。可当我赤脚踩过雨后草坪,足弓接触到的每颗露珠都在重新校准时区。公园角落的香樟树教会我新的呼吸术:吸气时树根向地心延展三寸,吐气时枝桠在云端编织星轨。某天清晨撞见松鼠搬运橡果,它跃动的弧线竟与我颈椎旋转的轨迹完全重合。</p> <p class="ql-block">广场舞仍在继续。现在我能分辨出,那些整齐的舞步里混杂着多少隐秘的潮汐——穿玫红绸裤的阿姨每次抬腿都带着秧歌的余韵,戴老花镜的先生转身时藏着探戈的顿挫。银杏叶黄了又绿,我的运动鞋渐渐走出自己的地图:河堤慢跑路线蜿蜒成小肠的形状,游泳馆到咖啡馆的骑行轨迹恰好是动脉与静脉的温差。</p> <p class="ql-block">体检报告飘落桌面的那天,窗外悬铃木正在脱落树皮。那些被称作异常值的数字,不过是生命在重新校准坐标时溅起的水花。护士永远不会懂,当我在单杠上摇晃如初学飞翔的雏鸟,脱臼的童年正从肩关节里破茧重生。</p> <p class="ql-block">暮色中的广场亮起莲花灯。我不再是旁观者,也不再是参与者。我的身体已长成自己的形状,如同世上没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有些根系注定要穿透水泥地,有些年轮必须刻录海风的咸涩。此刻右膝旧伤隐隐发烫,那是我独有的潮汐正在上涨,在月光与路灯交替的缝隙里,冲刷出属于五十六岁的、不规则的运动轨迹。</p> <p class="ql-block">图片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