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丰乳肥臀》的疼痛札记

梁永锋

<p class="ql-block">  在莫言的文字迷宫里,上官鲁氏肿胀的乳房始终悬垂在叙事的地平线上。当这个被八个子女吮吸过的乳房在月光下泛起银辉,我突然听见了土地开裂的声响。这不是关于某个家族的悲欢离合,而是一部用乳汁写就的文明断代史。那些从乳房褶皱里渗出的故事,混合着血腥与奶香,在二十世纪中国的版图上蜿蜒成河。</p><p class="ql-block"> 一、土地与母体的同构</p><p class="ql-block"> 上官鲁氏的乳房像两座倒悬的山峰,褶皱里藏着整个高密东北部的季候。那些皲裂的纹路与干涸的河床形成隐秘的镜像,当饥荒降临,乳房渗出的不再是乳汁,而是混着血丝的黄土。这个生育了九个子女的躯体,在莫言的笔下逐渐异化为某种原始图腾——她的每一次分娩都在重复创世神话,脐带连着大地深处的根脉。</p><p class="ql-block">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红高粱意象,在母亲佝偻的脊背上找到了新的寄居地。当日本兵的刺刀划开田野,上官鲁氏敞开衣襟哺乳的姿势,与土地袒露伤痕的姿态形成残酷的互文。那些吮吸乳头的嘴,同时也在啃食着大地的血肉。这种母体与土地的共生关系,在饥荒年代达到了惊悚的巅峰:人们咀嚼草根时的吞咽声,与婴儿吮吸空瘪乳房的啜泣声混成绝望的交响。</p><p class="ql-block"> 在魔幻现实主义的滤镜下,母亲的子宫成为历史轮回的剧场。上官来弟、上官招弟们的降生不是线性时间的延续,而是文明基因的变异实验。每个从血泊中爬出的新生儿,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与现世的创伤,如同被战火反复犁过的土地,每一茬庄稼都含着弹片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二、历史裂痕下的生存美学</p><p class="ql-block"> 上官家的女儿们像蒲公英种子般飘散在历史的飓风里。沙月亮驴蹄下的烟尘还未散尽,司马库的飞机又在云端划出新的伤痕。这些在男性霸权阴影下生长的女性,用身体演绎着荒诞的生存策略:当政治成为新宗教,子宫便化作供奉的香炉;当枪炮改写规则,长发就成了投降的白旗。</p><p class="ql-block"> 莫言将情欲书写成乱世中的解毒剂。在炮弹炸开的深坑里,在批斗会的间隙,那些禁忌的肉体交缠不是堕落,而是生命本能的祭祀。上官鲁氏与牧师马洛亚的私通,与其说是道德溃堤,不如说是对生育崇拜的原始回归。在文明外衣被暴力撕碎的年代,性爱成了确认生命存在的最后仪式。</p><p class="ql-block"> 饥饿年代的食物链里,人性发生着诡异的异化。当上官金童抱着羊奶痛哭时,我们看见的不是个体的软弱,而是整个农耕文明在工业暴力前的失语。那些对乳房的病态迷恋,恰似一个民族在传统崩解时的集体癔症——我们贪婪地吮吸着文明的残乳,却不知乳汁早已混着硝烟与农药。</p><p class="ql-block"> 三、乳汁与血液的隐喻系统</p><p class="ql-block"> 小说中的哺乳场景构成暴力的蒙太奇。日本兵刺刀挑起的婴儿与母亲喷溅的乳汁,国共内战时枪管的热度与乳房的体温,这些并置的意象撕开了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当上官鲁氏同时喂养亲生子女与日军弃婴时,乳汁变成了超越敌我的生命原浆,却也成了稀释罪恶的道德溶剂。</p><p class="ql-block"> 血统的混浊化暗示着文明的杂交困境。上官家子女不同的生父——牧师、土匪、郎中——恰似二十世纪中国吸收的各种意识形态。这些在母体中完成初次融合的混血儿,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精神上的母乳,却在革命话语的迷宫里失去了味觉。</p><p class="ql-block"> 乳房作为伤痕累累的纪念碑,最终在市场经济时代遭遇了荒诞的祛魅。当上官金童在乳罩公司荒废余生,那些曾经饱含神性的器官,彻底沦为消费主义的玩物。这个充满戏谑感的结局,道出了所有神圣叙事在商品洪流中的宿命。</p><p class="ql-block"> 合上书页时,月光依旧照着那片被乳汁浸泡过的土地。上官鲁氏们佝偻的背影,早已化作文明年轮上的一个绳结。当我们在玻璃幕墙上寻找倒影,那些反射的乳房轮廓或许正在提醒:每个时代都在母亲的躯体上刻下新的伤痕,而所有对进步的追逐,终将以回望脐带的方式完成。这部用血乳写就的史诗,最终让我们在疼痛中触摸到了文明的真实温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