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怀抱。那天晚上,公司难得没有加班。我走出厂房,暮色中的工业区依旧喧嚣,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我沿着熟悉的街道往住处走去,路过开元杂货铺时,陈老板正在门口支着小桌,摆弄着他的紫砂茶具。见我路过,他笑着招手:阿涛,来得正好,一起看回归仪式。”</p><p class="ql-block"> 电视里正在播放交接仪式的画面。当五星红旗在香港会展中心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陈老板递过来一杯茶,茶汤金黄透亮,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绽放,带着一丝清甜。</p><p class="ql-block"> “这是铁观音,”陈老板说,“安溪产的,今年的春茶,传统手工制作,我特意留着今天喝。”</p><p class="ql-block"> 我捧着茶杯,看着电视里欢呼的人群,突然觉得这杯茶格外醇厚。陈老板说,茶是有灵性的,它能记住泡茶人的心情。今天的茶,大概也记住了这份喜悦与自豪。</p><p class="ql-block"> 过了五天,恰逢周末。我按捺不住对茶香的向往,特意去了莆田东大路。那里有一排排茶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我推开“安溪茶店”的玻璃门,一阵清冽的茶香扑面而来。店内不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货架上摆满了各式茶具和茶叶。靠墙的木架上,紫砂壶、白瓷盖碗、玻璃公道杯整齐排列,茶宠们或蹲或卧,憨态可掬。茶叶区更是琳琅满目,铁观音、正山小种、金骏眉、武夷岩茶、漳州水仙等名茶一字排开,锡罐上贴着红纸标签,墨字工整。</p><p class="ql-block"> 我走近茶具区,目光被一套德化白瓷茶具吸引。茶具通体洁白,釉面温润如玉,盖碗的弧线流畅优雅,杯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细腻的瓷胎。我轻轻拿起盖碗,手感轻盈,碗沿光滑,碗底印着“德化”二字,字迹清晰。配套的品茗杯小巧精致,杯口微微外翻,握在手中恰到好处。</p><p class="ql-block"> 老板娘见我驻足,笑着走过来:“这套德化白瓷是手工拉坯的,釉色纯净,泡茶不吸味,最适合新手用。”她拿起盖碗,轻轻敲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听这声音,瓷质上乘。”</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又挑了一只竹制小茶盘和一把烧水壶。老板娘细心地将茶具包好,又送了我几小包铁观音茶:“回去先用这些茶练手,等熟练了再用适口的茶。”</p><p class="ql-block"> 抱着新买的茶具走出店门,阳光洒在包装盒上,映出一片金光。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出租屋,清洁干净茶具就摆在小桌上。照着陈老板的手法,我先用热水温壶烫杯,沸水冲进盖碗的刹那,蒸汽裹着兰花香扑上面颊。可当我试图模仿那个行云流水的“关公巡城”时,滚烫的碗沿烙在指尖,茶水泼了一桌。手忙脚乱间,第二泡闷得太久,茶汤泛起苦涩,像吞了口铁锈水。</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荔枝树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混着邻居电视里港片枪声传来。我盯着杯中浑浊的茶汤,突然想起陈老板的手——轻巧却稳如磐石,连注水时手腕扬起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由于要去配套工厂处理大底开胶的品质问题,我来到了西天尾龙山村鑫源贴合厂。处理完工作后,陈总邀请我到他办公室喝茶。办公室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几盆绿植郁郁葱葱,旁边就是一张茶桌。茶桌上摆着一套青花瓷茶具,茶盘上刻着“宁静致远”。</p><p class="ql-block"> “来,坐下喝茶。”陈总招呼我坐下,开始烧水。我趁机请教:“陈总,我前几天买了茶具,自己试着泡了几次,可总是泡不出铁观音那样好喝的味道,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p><p class="ql-block"> 陈总笑了笑,说:“泡茶讲究的是心静,手法倒是其次。今天你静下心来,从头到尾看我泡一次,或许能有所领悟。”</p><p class="ql-block"> 他先取出铁观音,茶叶呈褐绿色,颗粒紧实。他轻轻将茶叶投入茶侧中,说:“泡铁观音,水温要控制在95度左右,太高会烫坏茶叶,太低则泡不出香气。”</p><p class="ql-block"> 水烧开后,他先用热水温杯烫盏。接着,轻轻投入茶叶,注入沸水,水流沿着壶壁缓缓流入,茶叶在水中翻滚,兰花香渐渐弥漫开来。他刮去浮沫盖上碗盖,很快然后将茶汤倒入公道杯中。</p><p class="ql-block"> “这叫‘醒茶’,目的是唤醒茶叶。”他解释道。</p><p class="ql-block"> 第二泡时,他动作轻柔,水流如丝般注入盖碗中。茶汤金黄透亮,香气更加浓郁。他将茶汤倒入公道杯然后分于品茗杯中,递给我:“前三泡要快进快出,不可坐杯。喝茶时先闻香,再小口啜饮,让茶汤在口中停留片刻。”</p><p class="ql-block"> 我照着他的话做,果然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茶汤入口丝滑,随后回甘,兰花香在唇齿间萦绕。陈总说,这就是“七泡有余香”的铁观音。</p><p class="ql-block"> “泡茶的关键在于心静,”陈总一边泡茶一边说,“心静了,茶自然就香了。你看这茶叶,在水中舒展的过程,就像人生一样,需要时间和耐心。”</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茶香袅袅中,我似乎找到了在异乡的另一种生活节奏。那些关于家乡的思念,对未来的未知,都在一杯杯茶中沉淀。</p><p class="ql-block"> “看好了。”他拎起铁壶,水流忽高忽低划出银弧,“这叫‘悬壶高冲’,让茶叶翻腾起来。”白雾腾起时,兰花香气竟比前一泡更清冽。我忽然发现他注水时屏着呼吸,仿佛连胸膛的起伏都会惊扰茶叶舒展。</p><p class="ql-block"> 陈老板让我含住第三泡茶汤,舌尖抵住上颚轻轻吸气。温润的茶香突然在口腔炸开,像咬破一颗露水里的兰花瓣。</p><p class="ql-block"> “你上次用自来水泡的吧?”他放下手中茶杯直摇头,“好水方能养好茶,改天带你去石室岩那边打山泉水,泡茶得用软水。”</p><p class="ql-block"> 窗外晚霞把流水线染成橘红色,QC姑娘凑过来讨茶喝。陈总把茶汤分给大家,说这叫“雨露均沾”。我摸着盖碗上渐渐温润的包浆,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说茶要喝透七泡——就像这日子,得慢慢熬才能出滋味。</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茶香成了我最温暖的慰藉。每当夜幕降临,坐在窗边的茶盘前,品着手中的茶,回想着开元杂货铺的陈老板和鑫源贴合厂陈总讲述茶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p><p class="ql-block"> 初尝总嫌茶涩,像少年时读不懂的诗。等回甘漫上喉头才懂好日子和好茶一样,总要熬过三沸水。茶香依旧,日子在茶汤的氤氲中缓缓流淌。我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宁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