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新华

<p class="ql-block">李先生</p><p class="ql-block">作者:孙超</p><p class="ql-block">摄影:新华</p><p class="ql-block">我们和李先生偶遇于大英博物馆。 初次相见,他穿格子衫和牛仔裤,锃光瓦亮的尖头儿皮鞋,身材清瘦,其貌不扬,肩挎一只软皮手包,戳在博物馆大堂,宛在水中央。他老远便对上了暗号,朝我们挥挥手,走上前来,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就开始配发耳麦,脸上丝毫没有翘首以盼的热情:“早啊几位。受人之托,今天由我带着大家转一圈儿。时间有限,水平有限,很难面面俱到,只能走马观花。我个人爱好文玩,但今天带着大家去看的,更多是考古的角度,不一定是约定俗成的‘好东西’,应该说,不算美丽但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很多人对大英博物馆里的藏品有一种兴趣,就是想知道这玩意儿拍卖的话,能值多少钱?我尽量拣我知道的告诉各位,有些我也不知道多少钱,通常我不知道的,意味着不论你有多少钱,这东西都跟你没什么关系。来吧各位,咱们先奔埃及馆,跟我走。”他身子一转,不再回头,径直往前迈步,一股浓郁的大院儿京片子风扑面而来,我在队尾“噗嗤”笑出了声,闺女横我一眼,我赶紧告诉她:“今天咱们碰见爷了,只许他说,不准插嘴,否则他嫌咱烦。”</p> <p class="ql-block">大英博物馆</p> <p class="ql-block">李先生</p> <p class="ql-block">  埃及馆还没开门,门口已是水泄不通。“各位,人有点儿多,参观体验不会太好,当然,每天差不多都这德性,唉……咱们待会儿尽量克服一下困难,先绕过罗塞塔石板,往里边人少的地方走。罗塞塔石板就是一会儿一开门看见的第一个玻璃柜子,咱们前边这一大帮人,稍后全都会蹶在玻璃柜子前咔咔照相,没办法,罗塞塔石板实在是太有名了。”话音刚落,埃及馆低调开门,果不其然,蜂拥而入,电闪雷鸣。我们跟着他迅速穿越过人潮,他步履不停,让每个人都能望见玻璃柜子中的石板,又保证了每个人仅仅是望望而已,同时他的话语毫无间断,后脑勺对着我们,细细地说了一遍罗塞塔石板的牛逼所在,引领着男女老少一家子,忽地飘了过去。 </p> <p class="ql-block">罗塞塔石板</p> <p class="ql-block">  如他所料,与罗塞塔石板相隔两个厅的帕特农神庙浮雕,鲜有人影。他转过身来,脸上有了笑容,开始有理有据地指点江山,一会儿聊聊人体的肌肉线条,一会儿说说马肚子上的青筋毕现,又扯到了徐悲鸿在此临摹,再感叹起早年英国人蛮横,看见好东西就整锅打包带回自己家来摆着。说到了这里,他突然换了个话题,说希腊人民其实很悲催,自己的国宝放在大英博物馆里,这谁能忍?于是通过外交途径正式照会英国人,说我们也盖了博物馆,我们有能力好好保护文物,还我们!接着,他跟我闺女诡异地笑笑,说:“小妹妹,你知道英国人是怎么回答希腊人的吗?他们说‘我们非常乐意归还这些浮雕,但我们希望是在卢浮宫把蒙娜丽莎还给意大利之后‘!这就叫有礼貌地耍无赖,你们这一代人应该好好学学英国人不讲理的方式方法,以后用得着。”</p> <p class="ql-block">来至埃及的文物</p> <p class="ql-block">  我们跟着他指哪儿打哪儿,四处游走:大批游客围着木乃伊的时候,他就让我们看埃及的圣甲虫,然后说这其实就是屎壳郎。</p> <p class="ql-block">  游客们听导游介绍水流钟的时候,他就带我们去看清朝贵族的防弹衣,还顺口揶揄一句旅行团的导游满嘴跑火车;听见很多同胞在感叹八国联军的时候,他就带着我们在一大堆印章的柜子里找乾隆的私章,然后说:“英国人其实很怕我们来讨债,所以中国馆很低调,好的私货都不敢摆出来,反倒是一些民间的中档货充斥着中国馆,但明眼人还是能找到打脸的地方,皇帝的私章,横不能说是民间收购的吧?这就是明抢来的铁证!”</p> <p class="ql-block">来至中国的文物</p> <p class="ql-block">  我常年对故事有追求,通常不高兴听那些旅游景点的照本宣科,如同酒徒拒绝喝白开水一样,听他自由自在地纵横捭阖东拉西扯,倒是挺舒心的。 趁着家人去洗手的档口,我跟他盘了盘道。他早年在中国科学院上班,后来做过一些知识产权的工作,再后来陪孩子来英国念书。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应聘讲解员,面试的时候,他说我不用培训就能讲中国馆,副馆长说呵呵哒,那咱俩走一圈儿……走完,副馆长说我手下有几个人,麻烦你培训他们一下,此外,给你两本书,关于其他馆的介绍,看一遍,来上班。他说他看完那两本书,觉得外国人老是按照宗教的轨迹去捋文物,视野窄。我告诉他前两年大英博物馆选了一百件藏品,来上海存了两个月,没按照国家分类,没提宗教,踏踏实实顺着人类发展史讲了一百个故事,他说那是根据BBC的一个纪录片策划的,他也看过,特别喜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来至希腊的文物</p> <p class="ql-block">克劳德·莫奈(1840-1926)睡莲池。</p> <p class="ql-block">《拉弗涅家庭早餐》,1754年。</p> <p class="ql-block">  走出中国馆,他嘴里依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讲述着美学素养的望闻问切,脚底下却已经把我们带回了博物馆大堂,“好了各位,今天我的讲述仅仅是个抛砖引玉,连博物馆的九牛一毛都不能算。如今,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一切将匆匆结束,同时也才刚刚开始。”两个小时居然就这么晃过去了,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他。等他把攒底的话讲完,我憋了许久的话也说出了口:“今天能在这里碰到您,三生有幸。先生贵姓?”“您太客气。免贵姓李。我在大英博物馆讲了很久了,遇到过两家很有意思的客人,今儿个,是第三家。衷心希望,有缘再见。”“有缘再见,李先生。”言罢,我们握手而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