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作战记事:诡异的撤军

贵丁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46年前的3月5日,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到第17天之际,中国宣布停战撤军。但撤军的过程中双方还在打,我方参战部队直到11天后的3月16日才全部撤回国境线内。我们481团也是在这种背景下撤回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span><span style="color:rgb(1, 1, 1);">撰稿/贵丁</span></p> <p class="ql-block">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停战撤军,不像1962年的中印边界反击战,印军败逃得无踪影,双方都“恕不远送”。更不像朝鲜战争那样,停战命令一下达,枪炮声准时准点戛然止息,双方士兵跳出战壕欢呼雀跃,还要把帽子抛向空中,冲着对方喊几声。</p> <p class="ql-block">然而和越南人打仗,停战撤军的过程反倒是越发凶险,越军趁我撤退伺机反扑,迫使我军不得不回身应战,双方都在进与退中寻找战机,以谋求战果最大化。 </p><p class="ql-block">作为步兵班长,我耳目所及只是附近的山头和山下的几百米,等到北京的停战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那是一个少有的晴朗的上午,我们1连还在脱浪南侧的班构、班约一带搜剿残敌。</p><p class="ql-block">连队等待着撤回国的命令。等了两天命令没有来,再往下却眼瞅着其他连队收拢下山,朝着国境线方向走去,只留下1连、3连呆立在山上。</p><p class="ql-block">指导员张世伟集合起队伍,面色凝重走到队前,平时流利顿挫的政工干部好口才,此时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p><p class="ql-block">事情的详细原委是战后我才弄清楚的:</p><p class="ql-block">鉴于友邻部队在撤军途中被越军追击、截击,其形迹又飘忽不定,师团决定,采用各团、营交替掩护撤退的布局,派出我团1连、3连和482团9连共三个步兵连,加强重机枪、无后坐力炮各一个排,反方向逆行约5公里,占领奇穷河东岸和4号公路之间的某高地,作为前端的断后兵力,拦阻尾随、反扑的越军,掩护还没撤回国的官兵安全回国。高地在友谊关外15公里处。</p> <p class="ql-block">战后闲聊时有师司令部的战友告诉我:那不单是断后阻击尾随的越军,你们还像是投放在国境线外的钓饵,诱使越军上钩,部队再回身打一个歼灭战,师团长们都觉得先前的几场仗打得不过瘾嘛。</p><p class="ql-block">于是,两个加强步兵连在主力撤回之际,反其道而行之,掉头走向几乎空旷无人的纵深战场(482团9连另路行进)。</p><p class="ql-block">以往行军走的都是山间小路,这次走的却是山下的4号公路,沿途所见,触目惊心:</p> <p class="ql-block">公路上翻倒着烧得黢黑的汽车残骸。公路两侧,一些工事、建筑物还在冒着浓烟,堑壕里的尸体和稻田里的死牛散发着熏天的恶臭。</p><p class="ql-block">奇穷河上的桥梁已被我工兵地爆分队被炸毁,连队要淌着齐腰深的水过河。河水乍骨的凉,在淌水过河时我看到不远处被炸毁的桥梁,一节节桥身平落于河床,卡在各桥墩之间,而桥墩则从半腰处被炸断。这样的炸法会让断落下来的桥身像漫水坝一样阻断河流的航运,而且重新修建时,拆去老桥甚至比建新桥还要费工夫,破坏效果达到极致。</p><p class="ql-block">我还见到四号公路沿线的水泥电杆被炸断倒在路面上,那是用内芯为黑索金高爆炸药的导爆索,缠绕几圈后爆炸所致,电杆断面平整,齐刷刷倒在公路上,电线拖拽在地上,远远看去倒像是在施工。</p><p class="ql-block">埋设在公路边的地下管道被炸出地面,横七竖八抛在公路上,公路上已不能开行汽车,这显然是为了阻滞越军的反扑。由此也可以知道在我们前头,已经没有中国的大部队了。</p> <p class="ql-block">4号公路在山谷间蜿蜒穿行,两侧是高耸的山体,谷底光线幽暗,咳嗽一声都能引起一连串的回响,官兵犹如行走在阴间。</p><p class="ql-block">行进中会迎头走来一些回撤的官兵,有小股的工兵分队、炮兵前观人员和友军的收容小队。他们面带凯旋的快意擦肩而过,还不解地看着我们,让逆行而去的官兵心里不是滋味。</p><p class="ql-block">越往前走山谷越寂静。大家心里明白,公路两侧的山林里笃定有越南人在盯着我们,阴冷的枪口在瞄着我们,只是拿不准我们要干什么才没敢动手。</p><p class="ql-block">连长龙大礼高声喊道:“大家不要怕!格老子身后有几百门大炮在掩护我们!放开腿脚走路!就怕越南人不来呀!”</p><p class="ql-block">然而回程是艰难的。空旷的山谷里只有两个中国连队在孤独开进,士兵们步履沉重,脸上写满去意已决的表情。我瞥见身边的一个火箭筒手在偷偷抹泪,这让我也有些怆然。国家都宣布停战撤军好几天了,身后的国境线就是一道生死线,从死走向生已是不易,再从生折返到死,那得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支撑?对普通士兵来说这太难了。</p><p class="ql-block">地图上5公里的距离,在山谷里蜿蜒行走就远了不止一倍,眼看离到达高地的时限已经不多,带队的吴巍薇营长情急之下让队伍停下来,把连长指导员们叫在一起,大声说你们还是共产党员吗!关键时刻要掉链子吗!党员、军官拖沓,士兵能快得起来吗?他要求军官们站成一排,举起右臂向党宣誓——这个情节是很多年后老营长告诉我的。</p><p class="ql-block">我问当时宣誓了什么,老营长说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吧,那个年代的中国人遇到艰难险阻总爱背诵这段话。</p><p class="ql-block">营长告诫大家,如果我们走得慢,让敌人回过神来抢占了前边的险要地势,截头断尾打我们个伏击,那就是死路一条了!等援军赶过来也晚了!所以务必要加快行进速度,以最短时间抢占预定高地,居高临下站稳脚,事情就好办了!</p><p class="ql-block">连队再度开进,剩下的路程全是在奔跑,透支生命的奔跑,向着死亡的奔跑。步兵的胜败、荣辱和生死都是在奔跑中实现的,否则何以叫“步兵”呢?</p> <p class="ql-block">战后很多年来我总爱回味这次重返战场的奔行,总在想如果是换了其他国家的连队,在此情形之下大概会找出各种理由停滞下来或折返回去,一些三流军队甚至会作鸟兽散,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上司压根儿就不会做出如此玩儿命的决定。</p><p class="ql-block">但中国的师团长们真得就敢走这步险棋、狠棋,中国的士兵不管他心里有多少不情愿,也会默不作声把路走完,哪怕是走向生命的终点。</p><p class="ql-block">连队奔行至预定高地,马不停蹄直接上山,到了山顶四下一望,顿时明白了师团长们为什么要选定这座山——</p><p class="ql-block">它是由三座山头连成一线的长形高地,西边是奇穷河,东边是4号公路,高地卡在路、河之间,如同扼住了陆、水两路咽喉——我们的师团长们都是在兴安岭、大西南、朝鲜半岛或青藏高原打了多年仗的老军人,他们的实战经验是任何军事院校都教不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连队上山后马上开始挖工事,一场恶战指不定马上就要打响了,还能不能回国不敢去想,就连能不能“马革裹尸还”想来都是件难事的。</p><p class="ql-block">机枪副射手石三荣呼哧呼哧挖着工事,忽然就停下来问我,“班长,从这儿走回友谊关要走多远啊?”我说差不多要走30里吧。石三荣愣了一会儿,说,他妈的这哪儿是在挖工事,这是给自己挖墓地呐!</p><p class="ql-block">从望远镜里向远处望,脱浪县城是一片还在冒烟的黑灰色瓦砾,奇穷河是阳光下的一条银色飘带,河面上隐约可见炸断的桥梁,远处山野的枪炮声时起时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稀落。</p> <p class="ql-block">入夜,群山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悲鸣,还有石三荣那巨兽般的鼾声。我很担心这会把越南的特工队引上山来,于是每隔一会儿就在石三荣的屁股上狠狠掐一下。</p><p class="ql-block">石三荣被掐醒了,揉了揉眼叹口气对我说,唉!这辈子连女子的手都没拉过一下,就这么洗(死)了么?</p><p class="ql-block">这个在战场上胆大包天的家伙一旦睡醒了便常常会发出这句哀叹。我照旧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递给他,说,“滚蛋!”</p><p class="ql-block">然而我们都想错了。从机枪手到师团长都想错了。那些熟知我军作战套路的越军,他们袭扰我撤军途中的部队,但却不触碰这坨前端的“钓饵”,连队在长形高地的3天4夜里没有发生任何战事,既不见有小股越军靠过来,也不见山下百姓回村,更看不到越军大部队的临近。偶尔望见对面山上的丛林似有晃动,机枪泼水般扫射过去,却从未有过还击。</p><p class="ql-block">这是开战以来最悬心也最消停的3天4夜。官兵们渐渐也想明白了:前面有我方侦察兵在游动,身后有炮兵群在等着越军,只要敌人一露头,弹雨顷刻落下,主力部队迅即从国境线上杀奔而来,犯不着我们把事情想得太悲壮。</p><p class="ql-block">于是,炊事班就把锅灶支在山下的村庄里,一来烧柴方便,二来“动物蛋白”充足,火头军做好了饭就冲着山上喊几声,各班排交替下山干饭,那两天里是参战期间肚子最不受委屈的时光。</p><p class="ql-block">有些士兵还趁着下山巡逻的机会在河边洗涮一下,回来时还不忘带一捆甘蔗梢头拿到山上来磨牙(越南人用甘蔗的前端栽种甘蔗),直把工事前后吐得白花花一片。我一边啃甘蔗一边在想,这是在境外15公里的敌国山头上吗?来时说好的敌情,怎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真的没有敌人了吗?</p> <p class="ql-block">有!而且敌情相当严重。</p><p class="ql-block">——几天后连队撤回国,这天晚上去看中央慰问团的演出,有师侦察连的士兵告诉我们:你们连队在长形高地的那几天,侦察发现高地前方约3公里处,有越军一个特工营正在吃早饭,再远些又发现集结着越军一个高炮团。一位同乡的侦察参谋后来告诉我,再向纵深侦察还发现了更多向边境开进的越南部队。</p><p class="ql-block">由此看来,我们在长形高地的当面之敌远不只是些“尾随的越军”,而是新近集结的越南重兵。分析认为这是停战之前我军已攻克越北重镇谅山,越军在河内以东地区已无险可凭,遂从腹地调集兵力进至边境地区,甚至不惜从柬埔寨战场抽调兵力转赴中越边境,以应对中国军队不日即可突进首都河内的可能。当时的河内已乱作一团,甚至都准备迁都了。</p> <p class="ql-block">相信这一时节内,双方在边境地区的兵力部署和动向,包括我们两个步兵连前出的情况,彼此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越军仗着人多势众想吃掉这两个突进的连队,我方一定会以更强大的兵力和火力,回身打一个有规模的歼灭战,这是师团长们巴望着的事情。</p><p class="ql-block">第4个夜晚的午夜,从长形高地西端传来官兵的欢呼声,呼声顺着山梁由西向东响起,那是营部通信员把最终撤军的命令逐一传到了每个山头,官兵为将要重返人间而欢呼。</p><p class="ql-block">这些呼声让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军人不该为“活下来”而得意忘形,那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但随着年岁增长思想成熟,倒又觉得不足为怪了。为国牺牲固然是军人之使命,但活着却是造物主赋予全人类的本能,二者对立而统一,只看信念与场合了。</p> <p class="ql-block">撤军回国的行军是畅快的。15公里的行程,官兵们只用了两个来小时就走完了,无需“宣誓”便也健步如飞,<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直到穿越了友谊关高大的门洞才放缓了脚步。</span><span style="color:rgb(1, 1, 1);">(注意这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营长在入关的登记簿上签字时,当值的军官告诉他:你们是这一作战区域内最后两个撤回来的连队。</p><p class="ql-block">然而我们不知道,当值的军官也不知道,在我们的身后,在同一作战方向内的山野丛林中,还有友军448团的2营,在撤回国的途中被越军团团围住,狼群般的撕咬……发生了对越作战最后一刻的伤亡重大、集体被俘的灰色战事……</p> <p class="ql-block">此时天已大亮,眼前山明水秀,地阔天高,连队由急行军改为列队行进,昂首阔步走在祖国的大地上,前面不远处是一道彩虹般的凯旋门和手持鲜花的欢迎人群……许多官兵的眼眶里噙着泪水……</p><p class="ql-block">踏进国门的最后一步我停下来,回身向后望去,友谊关雄踞于群山隘口的正中,门厅洞开如虹,一道公路穿越其中,在淡淡晨雾中向西南方向逶迤而去。那里,就是“同志加兄弟”的越南,一个直到现在都不让人省心的东南亚邻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关于一个争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反复、努力回忆并询问了我班多位战友后,一致确认当年是从友谊关撤回国的,都还清晰记得是从友谊关的门洞里跑进去,出了门洞后累得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了,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又集合走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前些年我去广西烈士陵园扫墓,时隔四十多年,看到友谊关后第一感觉就是“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就连跑出门洞后靠着墙角休息的位置都还记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可是更多参战者却都认为是从“浦寨关口”撤回来的,他们说出境时走的是浦寨,回来也是从浦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究竟谁记错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又或是我所在的班、排当时因为任务不同,没和主力同路走?单独走的友谊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还想听听大家的说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