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骨

奔向中原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AI生成</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少时,小伙伴聚在一起,喊声:斗泥骨了!于是大家从袋里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泥骨——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泥骨(非佛语之泥骨),什么东西?我估计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知道。而我则是属于另外的百分之一。并且可以肯定,随着大龄者的去世,泥骨的名称也将随之消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过这篇文章的人是有幸的,因为你知晓了这大自然中别人所不知道的一件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何为泥骨?简言之,泥骨就是泥的结晶。在越地,我们称人参为山之精,而泥鳅为泥之人参,指人参和泥鳅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是山和泥中的精华、精灵。其实人参、泥鳅之于山、泥,是两码事,前者只是后者的依附物。而泥骨则不同,她源于泥,长于泥,成于泥,她是泥的高级状态,是泥的浓缩,泥的质变,泥的升华。故而,她才是泥之精,泥之真正的精华、精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可惜,泥骨的实物我现在没有,其样子看不到,故只能用文字描述:她硬如骨,然仍是泥,一般很难摔碎;她生就各种形状,象、虎、熊、狼、马、狮、牛、羊、猪、狗、猫、兔、鸡、鸭、鹅、鼠、蛇、蚂蚁、蜢蚱、鱼、鳖……除了动物,还有其它形状,但以动物居多,而动物形状有形神毕肖的,也有似是而非的;她大的如手掌,小的如硬币;她有角,不锐利,是钝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实际上我们当地就叫泥角。因其有角,才有了各式各样的形状。而泥骨,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一则越语“角”与“骨”音近;二则“角”只是她的形状,“骨”才是她的本质,一是形式,一是内容,当然以内容命名更佳;三则“骨”有骨气、风骨、傲骨之意,似乎更有内涵。故我认为称其为泥骨,很是恰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泥骨之形成原理,我有个大概推测。她有点像煤的形成,这个过程很长很长,但这个比喻还是有问题,煤据说是由原始森林演化而来,而泥骨纯粹是由泥形成的。我还有个大胆想法,她与地球之形成是否有些相似,据说天体中无数的爆炸碎片与软物质受某种东西吸引,逐渐形成一团流质,继而变硬成为地球。这似乎像《山海经》般荒诞,却有着某种细节的真实:泥骨应该是泥经过长期的挤压,或吸引,然后不断积累、聚变而形成。这个过程也是相当漫长,虽不能与上述两者相比,然或许也有几百年、成千上万年乃至更长。至于挤压或吸引之成因,不能确知。地质学中有“泥核”一词,颇似她的孪生兄弟。然“泥核”一般生成于沉积岩中,而泥骨则完全在泥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泥骨是我村荷花潭的产物。荷花潭是一狭长之湖。长几华里,宽数百米。其名之来历,大约是曾广植荷花之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荷花潭紧贴浦阳江,中间用一条泥埂隔开,使之成为内湖。我猜测,很久很久以前,没有荷花潭,浦阳江与沥山湖乃至白塔湖是连在一起的。自从有了人类居住,聚村落,造田地,开阡陌,于是有了沥山湖与白塔湖(我地的湖畈称湖)。然由于浦阳江常发大水,人们就在湖畈与江水之间筑埂堤,将两者分开,使湖畈免受水灾。而筑埂之泥自然就地取材,于是有了荷花潭。而又由于浦阳江江底不断抬高,倒埂之事时有发生,于是每隔几年便要增高埂堤,荷花潭也随之愈来愈深,面积愈来愈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泥骨产于荷花潭。她是荷花潭特有之物,还是他地也有?我不清楚?只是我至今没有听说其他地方有类似的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获得泥骨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在增筑埂堤之时。筑埂挖泥要将荷花潭某一部分面积先拦起来,抽干水,挖掘湖底之泥,然后用畚箕挑泥至埂上。挖泥之时,有时会听到咔㗳一声,那是泥锨碰到硬物了,拨开泥,会露出泥骨来,洗一洗,一个小“动物”就出生了。村里穿开裆裤的小孩儿,欢呼着,在泥中跳跃翻滚着,看谁先抢到这些小“动物,”像抢一件至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一种获得途径,要看技术。天热了,荷花潭是我们的大游泳池。择较浅之处,水刚到颈脖,脚踩着泥巴,头浮在水面上像个葫芦。脚不断地踩着便会有惊喜。踩到硬梆梆的东西了,可不一定是泥骨呵,有时是螃蟹,有时是蚌蚬,有时是鳖,全靠脚灵敏的神经感知。蚌蚬踩到很老实,一动不动,螃蟹和鳖踩到则蠢蠢欲动,一个猛子扎下去,蚌蚬手到擒来,螃蟹和鳖就不一定抓得到。泥骨呢,踩到的感觉与蚌蚬相似,可猛子扎下去捉,则与螃蟹与鳖一样,也是会“遛”的,她会与你捉迷藏——难怪是泥之精——只是想不通,她也有生命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淘到了泥骨,要像梁山好汉排座次般给她归类。能一眼看出像某动物的,第一类;似是而非的,次一类;像动物以外的东西,第三类;什么也不像的,末一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座次排定了,就是“斗”泥骨。参与“斗”的只能是第一类,第二类以下的没有上场资格,就像古代战场之挑战,两位主将大战一百回合,打得昏天黑地,而他人只能作壁上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斗”泥骨的一般方法是,将第一类泥骨放入袋中,然后摸出一只来与对方比大小,以大吃小。比如象熊最大,吃虎豹,虎豹吃狼狗,狼狗吃猪羊,猪羊吃鸡鸭,鸡鸭吃鼠蚁等等。鸡鸭以上,象熊统吃。鼠蚁最小,但可吃象熊,据说鼠蚁可钻入象熊鼻子,而象熊对此毫无办法。这有些像粗线条的食物链。而这粗线条食物链的“规距,”则是小伙伴们“约定俗成”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一种玩法,将第一类动物放在桌上,用手遮着,猜度对方,然后出“牌。”与第一种不同者,前者是随机的,被动的,摸出来的不知是何“牌,”而后者则是有意识的,主动的,相互猜度的,故更具趣味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又有一种玩法,取象、鸡、蚁各一(互相制约者均可)于袋,二人参与,出一相“斗,”类似于“石头、剪刀、布”和“官、吏、查、贼”之游戏,斗智斗勇,趣味性外又增加了刺激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斗”泥骨的“赌资”,则是泥骨本身。败者之泥骨归胜者。第二类以下泥骨虽不能参与相“斗,”但亦可充“赌资,”只是价值次第下降。如败者想用第二类泥骨交“赌资,”须交两枚,第三类须交三枚,第四类须交四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斗”罢泥骨,得胜归来,我会将泥骨放入无盖盒子中,或放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第二天起来,奇怪呀,盒子里的泥骨有几个已到了盒子外。桌子椅子窗台上的也少了许多,仔细寻找,往往在墙角或桌子椅子的脚旁。始而奇怪,是谁搞的破坏,竟敢弄走我的宝贝?于是家猫成了替罪羊,我满屋子地追杀。猫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喵喵叫着表示抗议。我就恨恨地骂,你别装冤枉了,难道泥骨自己会走不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几天过去,情况依然如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起几个大早,爬在地上仔细观察,终见蛛丝马迹:地上有不易察觉细线般的痕迹,若有所无,若隐若现,有点腻腻的,如蜗牛之粘液。顺着粘液,竟找到了泥骨。难道我冤枉猫了,泥骨真的会“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我还是怀疑,泥骨又非生命体,也不生脚,如何“走”呢?这不是像鸭上树、猪会飞一样荒唐吗?不可能,绝不可能。为彻底弄清真相,我决定化身侦察员,整夜守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我躲在一边,屏住呼吸,借助门窗隙缝漏进来的微弱月光,凝视着那些泥骨。不知候了多长时间,反正感觉很久很久,那泥骨一无动静。瞌睡虫来了,我终于忍不住,不知不觉睡着了。蒙眬迷糊之中,似有动静。一觉醒来,东方大白,忙去看泥骨,又少了几只,而同样在墙角或桌椅脚边发现了她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又有一次守候,天特黑,心有点忐忑。待到半夜,静得发慌。忽一声猫叫,声甚凄厉,毛发根根悚立,魂魄似要出窍,于是反身而逃,而眼角瞥见泥角似也在蠢蠢欲动。早起查视,仍复如上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唉,都怪我当时年少心志不坚,守候几次一无收获。若我当时守候一夜会如何,是否真能勘破此迷案?今莫可追,悔之晚矣!或许,在后半夜,当我酣睡之中,逃离之后,泥骨无翼能飞,无脚能走,她们从盒子里爬出来,从窗台、椅桌上滑下来,不想做人类的“玩物,”为了“自由,”奔向她们自己认为的“乐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这也仅仅是“或许,”只是一种或然,因为我并未亲见。而同样一种“或许,”泥骨纯粹是一块石头,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泥骨之“走”只是一种意外,比如像猫鼠之类的恶作剧。总之,泥骨之“走”,最终仍是一个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了一星期,泥骨渐渐有了变化。那琥珀般的黄色,逐渐苍白,那润泽的外表,逐渐粗糙,那鲜滑的边缘,逐渐干燥,就像一个鲜活的人,逐渐形容枯槁。而“遛走”的泥骨,也越来越少。她们“生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医治之法,我还是懂的。盛来一杯水,慢慢浇上去。泥骨先是滋滋有声,而后是咕噜咕噜声,再后来是哼哼声,就像一个酒鬼,先是品味,而后痛饮,最后惬意。这时,在阳光下,你能看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雾气,像酒气氤氲,像畅饮后舒服的叹息。过了不久,泥骨又“满血复活”了。大概泥骨也靠“养。”有水则活,无水则死;有泥呢,想必能“遁”了。这使我想起神话中的土行孙,泥骨就是泥中的土行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孩儿面,六月天。小孩子的心性多变。对泥骨的喜爱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兴趣就转移到其他地方。那曾经的宝贝,就这样被我们冷落,忘却。有的“死掉”了,有的不知去了哪里。当然,这已经不是我们所关心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多很多年以后,荷花潭终于被填平,取的是浦阳江的泥。据说这项工程能一举多得:一是疏浚了浦阳江,免受洪水的压力;二是填平了荷花潭,向大自然要了更多田地,三是宅基地紧张,荷花潭上可造更多房子,四是其上修了一条公路,方便了交通……从此,荷花潭再无泥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确实,填平荷花潭的利益大了去了。人类总喜欢宏大叙事,而小小的泥骨,谁会在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诗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万古沧桑嘿无言,深埋泥中数流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谁懂黄壤亦思春,月光如水不成眠。</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0二五年三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