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从境外来

不尽长江

边境战争纪事之二十三

　　

盘龙江畔的晨雾还未散尽，陆建国已经带着民工连的弟兄们在泥浆里泡了两个钟头。八月的雨下得邪乎，刚修好的战备公路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狰狞的红土。

"连长！东边滑坡了！"报告人的苗族口音带着哭腔。陆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看见三十米外的山体像融化的红糖糕似的往下淌。他正要招呼人过去，忽然瞥见新来的阿雄蹲在断崖边，手里捏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半月前玉香嫂子带来的。边境村寨里跨境联姻寻常，阿雄的异国口音混着云南土话，说是从那边过来投奔媳妇的伐木工。陆建国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枪套，那晚民兵排长老刀的话又在耳边响："他炸山的手法太利索，不像普通山民。"

"全体后撤！"陆建国突然暴喝。几乎同时，阿雄像受惊的山麂般弹起来，右脚飞快抹过地面。等陆建国冲过去时，只看到几道潦草的线条，像是小孩子画的房子。

暴雨在傍晚时分转为毛毛细雨。陆建国蹲在竹楼二层，就着煤油灯擦拭56式冲锋枪。木楼梯吱呀作响，阿雄端着碗姜汤进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疤痕。

"连长暖暖身子。"他的汉话带着糯软的尾音，像边境线上那些说不清国籍的村姑。陆建国注意到他虎口有圈淡白的印子，那是常年握枪才会留下的痕迹。

后半夜哨兵换岗时，陆建国摸进了爆破器材库。装着电雷管的铁皮箱泛着冷光，他数了三遍——比白天清点时少了五枚。潮湿的空气中突然飘来一丝丁香油的味道，那是敌军特工用来驱蛇的药膏味。

　　

野战医院的白色帐篷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陆建国带着三个民兵伏在灌木丛里。露水浸透的迷彩服贴在背上，他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当那个黑影猫腰钻过铁丝网时，他几乎要扣动扳机。

"阿雄！"陆建国打开手电筒的瞬间，光柱里飞舞的尘埃像被惊动的萤火虫。男人僵在原地，右手还按在鼓胀的裤兜上。陆建国想起玉香嫂子说起丈夫时羞赧的笑，想起阿雄给受伤民工包扎时灵巧的手指，喉咙突然发苦。

迷彩服内襟的邻国文字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当陆建国扯开那人衣领时，一枚银色闪电徽章叮当落地——那是敌军305特工营的标志。阿雄突然咧开嘴笑了，沾着泥的牙齿在夜色里白得瘆人。

"定时器还剩四十分钟。"他用纯正的普通话说道，眼睛望向医院方向。陆建国一拳砸在他太阳穴上，转头对吓呆的民兵吼："带人疏散医院！快！"

阿雄的膝盖突然顶向陆建国腰眼，两人滚进浑浊的江水中。陆建国后脑撞上礁石，咸腥的血模糊了视线。缠斗间他摸到对方腰间冰凉的金属管——是磷铝燃烧弹！混着泥沙的江水灌入口鼻，他发狠咬住阿雄的手腕，尝到了丁香油混着血腥的怪味。

爆炸冲击波掀起的红土雨中，陆建国看见被气浪撕碎的木棉花瓣在空中悬停，恍若凝固的血滴。三天前阿雄蹲在崖边划拉的图案突然清晰——那根本不是坐标，是朵用邻国母亲教的手法绘制的木棉花，花瓣数目正对应雷管安放位置。

晨光刺破浓雾时，陆建国坐在爆炸现场。被提前引爆的硝铵炸药在河滩上炸出直径三米的深坑，焦黑的弹片和医用纱布纠缠在一起。"他媳妇哭着要见最后一面。"老刀递过皱巴巴的结婚证，两国国旗并排印在封皮上。陆建国望着江对岸起伏的群山，忽然想起昨日暴雨中，阿雄抹去地上图案时，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那被他误认为是坐标的线条，其实是朵含苞的木棉花。

玉香抱着染血的嫁衣冲进警戒线，漂满油污的江面上，两国的木棉花瓣在漩涡里交织旋转，最终沉入当年阿雄为她刻下情诗的界碑深处。陆建国拾起被气浪掀飞的民兵袖章，发现上面沾着半朵完整的木棉，艳红如1984年那个没来得及送出的结婚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