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东南亚心脏——老挝

白兰瓜

“第一次，一个重生的老挝在留声机里唱出，想到明天从孔埠(Khong)岸边到丰沙里(Phongsali)失去的山，同样的音调在我们心中奏响，我们听到的正是我们民族的声音。”

——《老挝颂歌》 (Hymne Lao)

中南半岛——亚洲南部三大半岛之一，位于中国和南亚次大陆之间，中国大陆的南方，因此得名“中南半岛”，主要河流及山脉皆为中国延伸而来，正所谓“山同脉，水同源”。

19世纪中后期，在完全殖民统治拉丁美洲一个多世纪后，伴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西方列强瓜分世界的狂潮席卷了亚洲和非洲的广袤大地，“拓殖的激情已成为一个大国极为重要的问题。”因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殖民地就不能称之为大国。”——罗伯特·勒纳等《西方文明史》。

1840年鸦片战争，清政府战败，对东南亚完全失控，而中南半岛的旧称，便源于在殖民者眼中，这片陆地位于中国和印度两大文明之间的边界地带，便称它为 “印度支那半岛” (Indo-China Peninsula)，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除了泰国保持独立以外，这个地区一直都被英法两国殖民统治。其中老挝、柬埔寨、越南被法国统治，称为"法属印度支那"。

在热带气候控制下，中南半岛气候湿热，植被繁茂，起源于青藏高原的湄公河流出中国国境后，灌溉滋养着这片南境之地，它的第一站，便是寮国——老挝（Laos)。

琅勃拉邦——是旧都，亦是佛国

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的一天，从那一场布施开始。

早晨六点，成群结队的僧人们已经赤脚走出寺院，在琅勃拉邦的街道上，在淡淡的晨雾里，像一道橘黄色的风景。布施者打开竹篮，把准备好的糯米饭、香蕉、饼干、糖果放进僧人的钵盂里，然后双手合十，静静祈祷，仿佛默片电影中的画面。他们说，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位僧人，都是佛祖释迦的化身。

僧侣每天只吃两餐，且过午不食，只取当日所需，把剩下的食物再转赠给当地的贫苦家庭和流落街头的孩子。这是一种以佛教为中心的社会救济系统，僧人既是受供养者，也是财富的再分配者，通过这个系统，富人获得了心灵的慰藉,穷人得到了生存的口粮，这种双方都认可的意识形态，把分散的民众聚合在了一个框架内。

信仰的确是一种伟大的发明，正因为有了它，人世间的苦难才显得可以忍受。

皇宫对面的浦西山（Phu Si），虽然海拔只有一两百米，却是琅勃拉邦的最高峰，足以俯瞰全城。重峦叠嶂、云雾缭绕，湄公河与南康河在此交汇，三层以上的建筑几乎是绝迹的，因为楼房的高度不能超过庙宇的尖顶。

十四世纪，法昂（Fa Ngum）征服今日的占巴塞、万象、西双版纳等地，统一老挝，于琅勃拉邦登基，国号“澜沧洪考” ( Lan Xang Hom Khao)，建立澜沧王国，成为第一任君主，并由高棉引入南传上座部佛教，奉为国教。“澜沧洪考”的意思是 “万象白伞之土地”，万象即百万战象之意，指国力强盛；白伞则是东南亚佛教国家国王乘象出行时头顶上遮的伞，指君王的权力。

曾经在很漫长的岁月里，琅勃拉邦一直是东南亚的文化和政治中心，昔日的荣光仍能从众多寺庙和金碧恢宏的皇宫中看到。

智慧、生命、觉醒——红底墙壁上珠光宝气、五光十色的“生命之树”枝繁叶茂，上达苍穹，下接大地，树周飞禽盘旋、走兽徘徊，树上灵雀栖息、天鸟度人……暮色中的香通寺（Wat Xieng Thong），金顶泛着柔光，谦卑地享受着夕阳的爱抚，时间在屋檐下缓缓凝固，如一片轻羽。

作为澜沧国王敕建的皇家寺庙，几百年来香通寺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的加冕、婚礼和葬礼，历经数个世纪保存完好，未受战火严重破坏，一直是王室的象征和精神中心，直到1975年老挝成为共和国。

佛祖居中而坐，宝相庄严，金身护体，晚课的钟声响起，小沙弥们鱼贯而出，摊开经书，街头的烟火气息立刻被“咿咿呀呀”声淹没。

晚风吹来清凉的空气，应该深吸一口，给自己内心的尘埃也做一次打扫。

作为东南亚第一长河，世界第十二长河流，湄公河（Mae Nam Khong）发源于中国的青海玉树，流经西藏和云南，在中国境内称澜沧江（Lan Xang），进入傣族地区后始称湄公河并流出中国国界，经老、缅、泰、柬、越五国后，最终于胡志明市汇入南海。从上游高海拔的藏传佛教，中上游澜沧江段的大乘佛教，到下游湄公河段的佛教上座部（小乘佛教），澜沧江——湄公河全流域几乎都穿行在佛教信仰区，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佛陀之河。

然而在历史上，全民笃信小乘佛教的老挝，是一个过于悲惨的角色，地理上的劣势注定了它是周围各大民族、文化和势力的“缓冲地带”，几乎所有邻国都反复占领和统治过这里，向暹罗、缅甸和越南纳贡,被太平天国残部黑旗军洗劫，在法国的炮舰外交下屈膝投降，接着又成为美苏对峙的战场……

曾经的澜沧王国的辉煌也未能改变老挝苦楚的底色，而老挝人引以为傲的佛教艺术品，不是被摧毁，就是被掠走。

不过，琅勃拉邦从未失去灵魂和记忆，湄公河边的悬崖上，纵深百米的帕乌（Pak Ou ）石窟中，残缺老朽的佛像立在黑暗的岩石间，藏在绽裂的石缝里。战乱年代里，虔诚的老挝人冒死将它们带到这里来，如同保存火种。

仅有几条街道的琅勃拉邦，如今仍然是一个可以用脚步丈量的城市。漫步街头，尊贵的大皇宫外是沸腾的烟火民生，你可以一边惊叹于承载信仰力量的宗教建筑，一边跟随不同肤色的世界游客涌入早市、夜市，感受世俗生活的便利，酒吧、书店、餐厅、咖啡馆、纪念品商店、 旅行社、外币兑换处星罗棋布，转过一个街角，安缦集团已将一个老旧的医院改造成了最奢华的酒店……

这是独属于琅勃拉邦自己的结界。

总有一些决定在他人看来有点冲动，就像在波澜不惊的旱季，而不是水流湍急的雨季来到光西瀑布。不要什么鬼斧神工、气势磅礴，你需要的只是这穿过迷雾的光影婆娑，只是一点点生命上的撞击，让生活轻轻抖一抖，往前挪一挪，就已足够。

这里就是地球上的一个地方，是我的主场。

隐世之地——占巴塞

中国史书上记载的真腊国，是中南半岛历史上重要的古代政权，北部多山谓之陆真腊，南部近海谓之水真腊。而陆真腊是一个深受印度影响的高棉文化政权，它的神权中心就是这座湄公河西岸的城镇：占巴塞（Champasak）。

瓦普寺(Wat Phu），是老挝三个世界文化遗产之一，去过吴哥窟的人一定觉得它们很像，或者根本一样，而且相比吴哥窟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是不同于吴哥多是建筑在平地上，瓦普寺建造在海拔1200米的普高山山腰，居高临下，背靠有林伽状凸起的圣山，面朝湄公河冲击平原，这样的选址及布局完美体现了婆罗门教"神山圣海"的宇宙观，各种典型的婆罗门教主题雕刻如毗湿奴、因陀罗、那伽等等，都印证了它最初曾是婆罗门教的圣殿，这座山被认为是湿婆的故乡，这条河被认为是恒河或者海洋。实际上，它的建造时间比吴哥窟足足早了几个世纪，只是到了13世纪，吴哥王朝接受南传上座部佛教后发展成为佛教圣地，随着佛教的兴起和山洪破坏，瓦普寺逐渐衰败，徒剩满壁斑驳。

从过去到未来——万象

塞塔提腊（Setthathirath ），可能是老挝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作为两个王国的国王，他同时控制着澜沧王国和清迈王国(Lan Na），从16 世纪60 年代直到去世，他成功地保卫了自己的澜沧王国，并且为了抵御强大的缅甸征服者，将首都从琅勃拉邦迁到了万象（Vientiane），执政期间建造了许多著名的佛教建筑，包括琅勃拉邦的香通寺，玉佛寺，还有老挝国徽上那个著名的万象塔銮。

塞塔提腊时代，是老挝历史上少有的高光时刻，万象恰好位于澜沧与清迈之间，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地理区位，但是随着清迈最终归于泰国，今天的万象变成了世界上少有的边境线上的首都。

澜沧王国始终是一种弱中央集权国家，传统的曼陀罗（Mandala）政治结构（多个权力中心向四周发散，政体由中心而不是边界来定义）始终有着影响力，只关注神权中心，不重视边缘地带。而地理上没有出海口，一开始是一件安全的事，但进入大航海时代，就渐渐变成了不利因素。

在周边各种势力的不断渗透和影响下，澜沧王国也上演着内讧、割据、王位纷争的戏码，1713年澜沧王国彻底分裂为北部的琅勃拉邦、中部的万象、南部的占巴塞三个小王国。很快，澜沧三国就与日益强大的暹罗反复发生军事冲突，战争导致三个老挝王国都变成了暹罗的附庸国。

如果说塞拉提腊是最伟大的君主，那昭阿奴王（Chao Anouvong）则是老挝人民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尽管他独裁、专制。作为万象王朝的最后一任国王，他幼年时被暹罗军队俘获当做质子，卧薪尝胆，揭竿而起，试图推翻暹罗王朝的统治，最终兵败惨死，被斩首后挂于曼谷街头示众，而万象的守护神——丹塔（That Dam），也被暹罗人刮去周身黄金，变成了一座黑塔。

岁月沧桑，湄公河在老泰的边境上缓缓流动，似乎也在慢慢冲刷着两国之间的爱恨情仇，昭阿奴王的塑像手持宝剑，凝视着河对岸的泰国——那片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

作为前法属殖民地，同琅勃拉邦一样，在万象随处都能发现殖民者留下的蛛丝马迹——用法文单词拼成的商店招牌，街头巷尾四处弥漫的法棍香味。作为世界上仅存的五个社会主义国家之一，大理石和廊柱构成的印度支那风格建筑，披金戴银的本地木质楼阁，丝毫不违和地混搭着迎风飞舞的党旗……这也许是西方旅行者喜欢老挝的原因吧，既有神秘的东方情调，又有熟悉的家乡味道，从早到晚，街上潮汐般起伏着各种金发碧眼。

黑塔旁边的小巷里是美国签证中心（American Center），外墙是一面著名的涂鸦墙，虽然作品会随时间不断更新，图案和风格可能会有所变化，但它的活力和创意始终如一，正如澜沧大道上法国文化学院（Institut Français）老挝分院标志上的“Liberté, Créativité, Diversité”（自由、创意、多样性），跨文化交流无处不在。

大殖民时代，法国人船坚炮利封锁了曼谷，暹罗人无奈放弃了湄公河左岸所有控制区，老挝就此诞生，同时沦为法国殖民地，二战中“印度支那”选择和日本人合作，并入“大东亚共荣圈”，日本战败后，驻扎在老挝的日军由中国第93师受降，现代中国开始介入老挝的独立进程，而法国人又卷土重来……

老挝的独立过程实在是过于曲折复杂了，像那条著名的胡志明小道一样，令人晕头转向，这个佛陀的世界，创造了一项世界纪录：历史上人均遭受轰炸最严重的国家。

法属印度支那终结，自由老挝运动失败，独立战争打响，美苏全面争霸，巴特寮在战斗……对鸦片贸易有着重度依赖的老挝王室、商人、苗族、华族纷纷登场，美国的“特种部队”，泰国的“雇佣兵”，苏联支持下的越共行动，中国的抗美援寮……王宝的故事则一直持续到了21世纪。

老挝人民革命党获胜后，当年反抗过它的苗族人选择流亡美国——他们的领袖王宝定居在那里。2009年9月，老挝政府宣布流亡在外的老挝同胞可以重返老挝，取得老挝护照，获得“荣誉公民”称号，尽管没有参与政治活动的权利。不久，王宝将军发表讲话，称他计划返回老挝，〝我们现在需要做出改变。”他说，“老挝政府正试着敞开大门，我们应该把事情摆在台面上，平心静气地谈谈。”

老挝的一位外交官提醒王宝将军，他在1975 年年末已经被宣判死刑，他想进行的任何谈话都应在行刑之后再说。

如果你心情低落，那你就活在过去

如果你焦虑，那你就活在未来

如果你心平气和，那你就活在当下

——悉达多

慢，是老挝生活的特有节奏。

老挝人喜欢说“baw pen nyang”(意为“没问题”），这是老挝国民的口头禅，当太多东西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时，在精神上忽略它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国人曾总结说：“越南人种稻，柬埔寨人看稻长，老挝人听稻长。” 努力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然而，无论是当年骄傲的高卢人，还是马不停蹄，身心疲惫的当代人，都不得不承认，老挝人似乎与生俱来的处世态度太具魅力而无法抗拒，他们都看中了这点，不愿离去。

生活拒绝给你奇迹，

它是一场不由自主的实验之旅，

会让你一次又一次跌倒，

直到你明白一切本身就是奇迹。

老挝导游说：

“我们老挝以前穷的时候……”

​“我们老挝王宫中有三个中国清朝的青花碗……”

​“这个寺院的佛像是最古老的，有五百年了，不能随便带走，会被抓起来……”

所以，为什么是老挝？

中老铁路穿越崇山峻岭，从昆明出发，直达万象，成为沿线地区的“金钥匙”，打开了财富的大门。老挝不再只是欧美背包客住青旅、吃路边摊的穷游天堂，开始接待高端游客，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第一次把老挝列入旅行清单……

或许，现在是能看到老挝还像“老挝”的最后时刻，十年、八年，甚至只要五年、三年，这里将彻底“中国化”，随处可见的不只是官方建筑上“中国援建"和“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赠送给老挝政府和老挝人民的礼物”字样，还有“我在巴色等着你”、“想你的风吹到了琅勃拉邦”式的各色路牌……

老挝已不是人们向我描述的那个热带殖民地国度。

这是一个变化巨大的地方。

世界是一本书，你我奔赴远方，惊叹山之高、河之长、海洋之浩瀚、星辰之运转，却也只是寥寥几页。

等过去过去，未来就来了，时间从不知休息，永远前行，在下一站，互道一声“Sabaid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