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 梅

不尽长江

记一个日子和一个人

第一章 血色梅花

1964年腊月十八，山风卷着雪粒子扑打油纸窗。罗梅伏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喉间突然泛起铁锈腥甜。她慌忙摸出粗布帕子，一朵红梅便在补丁叠补丁的棉纱上泅开。

"咳…咳…"染血的帕子被塞进抽屉最深处，松木缝隙里渗进的风掀起作业本角。脚底寒意刺骨，她低头看见千层底布鞋洇着暗红——原是咯血时溅落的朱砂，正与泥地上的冰晶悄然媾和。

东方既白，教室外响起簌簌踏雪声。罗梅抬头，母亲鬓角的冰凌映着晨曦，蓝布棉袄肩头堆着未化的碎玉。"娘怎么来的？"她想起三十里青冰路。

"昨晚眼皮直跳…"母亲话音凝在喉间——女儿右手背不知何时沾了血渍，宛若雪地里斜逸出的梅枝。

罗梅却仿佛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X光片在灯箱上显出蛛网般的阴影，老医生摇着头说："支气管扩张，要静养。"

此时，窗外传来清脆的童声："罗老师！"三个小脑袋挤在玻璃窗前，鼻尖冻得通红。最大的孩子举着竹篮："我妈蒸了艾叶糍粑。"

母亲突然背过身去。罗梅看见她颤抖的肩头洇湿了蓝布棉袄，窗台上的积雪折射着晨光，在母亲白发上碎成星星点点的银。

第二章 沙盘春秋

清明雨浸湿了操场上的沙坑。罗梅蹲在泥地里，握着王小草的手在沙盘上划横。"一横是'一'，两横是'二'，三横是…"

"老师，我手疼。"小姑娘怯生生地抽回皴裂的手。罗梅摸出蛤蜊油，轻轻揉着那些冻疮："当年花木兰替父从军，手上全是茧子呢。"

暮色漫过山梁时，张小柱蹲在教室门口抹眼泪。他爹抡着扁担吼："书读不出来就不要读了！"罗梅把男孩护在身后："小柱子期中考试得了双百。"扁担"当啷"落地，溅起水洼里的月光。

县里颁发优秀教师奖章那日，母亲捧着红绸布包裹的证书，眼泪把绸子浸出深色云纹。罗梅把奖状挂在堂屋墙上，旁边是学生们用野菊花编的花环。深夜里，她咳嗽着伏案备课，煤油灯芯爆出朵朵灯花。

第三章 灯花如豆

1972年秋分夜，罗梅抱着高烧的婴儿改作业。婆婆掀开草帘进来，看见煤油灯映着两双发亮的眼睛——罗梅在教三个月大的儿子认生字卡。

"你不要命，孩子可要命！"婆婆夺过襁褓，露出底下浸着血丝的尿布。罗梅慌忙用衣袖遮住桌上带血的教案，却碰翻了印着褪色红双喜的蛤蜊油罐子。凝固的油脂滚过"优秀教师"奖状，在"秀"字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油痕。

暴雨抽打着糊窗的报纸，罗梅把最后半勺米粥喂进儿子嘴里。军用挎包里突然掉出个信封，五斤粮票飘落在浸血的教案上——这是在军校学习的丈夫随信寄来的，信上说他们要去戈壁滩搞现地教学，到时给她寄些沙枣花，这花能治她的老毛病。

"老师！"二丫娘撞开木门，蓑衣上的水流成小溪。罗梅摸出尚带体温的粮票塞过去："你家孩子多…"话未说完，浑身湿透的农妇拽着女儿跪在雨里："罗老师，二丫爹要送她去换亲！"罗梅抓了件旧衣就往外冲，婆婆的哭喊混着雷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黎明时分，罗梅带着满脚血泡回来，掌心躺着二丫爹按的退婚手印。竹床上并排躺着儿子与二丫，两个孩子的呼吸声像山涧溪流般交缠。晨光中，婆婆发现罗梅鬓角染了霜。

第四章 寒香彻骨

1995年惊蛰，市人民医院的玉兰开了。罗梅靠在长椅上读《教育研究》，白发间别着学生寄来的梅花标本。护士举着CT片子追出来："罗局长，您得住院！"

"下周要调研村小教改…"她拢了拢褪色的蓝布衫，衣襟上还沾着粉笔灰。斜阳穿过长廊，在她佝偻的脊背上镀了层金边。

又一次住院时，心电监护仪的绿线跳得急促。儿女们围在床边，听见她呢喃："周五的公开课…"窗外飘进几片雪，落在床头柜的玻璃奖杯上，那是她六十岁生日时学生们凑钱买的，刻着"梅骨兰心"。

拔管那日恰逢立春。罗梅忽然睁眼，枯瘦的手指向窗外。孙子推开窗，腊梅的冷香涌入病房。她嘴角漾起笑纹，如同四十年前那个雪夜，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监护仪归零的警报声中，长子将晒干的梅花放进母亲手心。几十年的风霜凝成晶莹的冰晶，在春日暖阳里渐渐消融。

第五章 梅花烙印

1997年大雪，哥哥临终前攥着罗梅的手，枯瘦的腕上滑下当年算命用的铜钱。"母亲那年背着你算命，那瞎子说你活不过四十，从那一天以后，她就总对你放心不下…"哥哥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可你偏要跟阎王较劲。"

罗梅把铜钱穿在教师证的红绳上。教育局新来的大学生看见她办公室玻璃板下的X光片，蝴蝶状的阴影旁贴着泛黄的作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罗局长的咳嗽会开出红花。"

清明扫墓时，她在父亲、母亲、哥哥坟前各种了株梅树。山风卷着纸灰盘旋，恍惚听见当年教室里稚嫩的读书声。她摸摸右胸手术留下的疤痕——那是第三次大咯血抢救时切的肺叶，形状恰似一剪梅。

罗梅又一次报病危，大侄儿罗刚从拉萨飞来，一推开ACU病房门，就看见监护仪的蓝光里，罗梅正用针管笔在卫生纸上写遗嘱："活得够本了…存款捐给助学基金会…"罗刚一把抓过去:"姑姑，您写了多少次了…"低头拭泪时，窗外的梅枝正将月光筛成1975年的病历纸"。

第六章 落英绽红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像粉笔轻敲黑板的节奏。罗梅的左手微微蜷曲，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红色粉笔灰——三天前她昏迷时，正给留守儿童画九九消寒图。

外孙女把″灵魂工程师"勋章轻轻放在枕边时，金属表面映出窗外的梅树。虬曲的枝干上缀着最后三朵花，其中一朵突然坠落，擦过玻璃时留下淡红的轨迹，宛如当年咯在教案上的血珠。

罗梅的呼吸突然急促，枯瘦的手在空中虚划。长子立刻明白，将她的拇指与食指捏成执笔姿势。心电图波纹竟随之平缓，仿佛她正握着无形的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生命的最后一课。

在某个意识浮沉的瞬间，罗梅回到了1968年的暴雪天。她背着发高烧的学生翻越鹰嘴崖，冰锥划破棉裤，血珠滚落雪地绽成红梅。怀里的孩子问："老师疼吗？"她笑着哈出一团白雾："你看，老师会变梅花魔术呢。"

2025年龙抬头，儿女们在整理罗梅的遗物时，从她的教师证夹层里，发现半片干枯的梅花，花瓣上留着暗褐色的血斑。玻璃板下压着罗梅最后一次的体检报告，上面有医生潦草的一行字："十四种疾病集于一身，建议随访，宜静养"。

打开那个装满病历的樟木箱时，儿女们惊奇地发现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病危通知书》。开具日期是1975年2月28日，医生潦草地写着："多器官衰竭，预估存活期三个月"。而罗梅去世的日子，恰是五十年后的2025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