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安全生产靠运气

潘晓阳

有人认为，生产安全不安全，主要靠运气，运气不好，“喝口凉水都塞牙”，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也有人说，只要提升自己的运气，就能实现安全与生产双赢。

安全生产与个人的运气是什么关系？其实没有直接关系，因为生产安全不能靠运气！

孰是孰非？不争论！

但有一点需要明白，无论你生产什么，生产过程中的安全问题都会同时产生。

就连我们不生产，吃饭时会被噎住，走路时会被跌跤，睡觉时会被魅着一样。

我今天要说的，只是与生产有关的安全，现在记录下的，只是我亲历过的那些因为不安全而导致的惨烈事件。

我在合川县任职期间，曾经分管过经济方面的工作，按照“公不离婆”原则，谁分管经济谁就要分管安全。

不是我争取要管经济工作的，我从来没在企业工作过，对经济发展一窍不通，对经济工作一窍不通的人，怎么会管起经济工作来？

这与合川县频发的生产事故有关，也与我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去撒尿有关。

先说一则撒尿买单的笑话。

说的是一个人与朋友们一起去吃饭，饭后尿急，到厕所小便，小便回来，与他一起吃饭的朋友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服务员拿着账单守候在厕所门前。

我在节骨眼上也闹过这么一出笑话。

1990年合川县政府换届，我仍然当选为县政府副县长，这年我37岁。

第一排从左至右第一位，是上届分管生产与安全的副县长罗正友，最后一位，是县长唐文峰；第二排从左至右第二位是作者，第四位是接替分管我上届工作的李德安。

在新一届县政府班子成员中，我虽然年龄最小，又是班子里唯一的女性，但因为已经任过两届副县长，资格却是“老县长”了。

新一届班子成员都是要分工的，换届后第二天，县政府开县长办公会，县长唐文峰对各位副县长分管的工作做安排。

前两届我分管的都是卫生计生文化之类的工作，这次分工，自认为唐文峰一定会让我继续分管这方面的工作，自己对以前分管的工作轻车熟路，没有多大压力。

就因为没多大压力，所以，对分工并不用心。当分工期间，副县长们都表示自己不愿意分管经济和安全工作时，我却因为尿急，离开会议室上了厕所。

从厕所回来，却见班子里的人都看着我在善意的笑。对大家的笑，我不明就里，难道是我的脸没洗干净？

唐文峰却笑着对我说，我将刚才做的决定再说一遍，分工已经分好了，你负责生产和安全。

我愣了，也懵了，我对生产和安全工作一窍不通，怎么分管？

唐文峰分配给我的工作很繁重，我主管经济委员会、交通局、邮电局、第二轻工业局、乡镇企业局、标准计量局、茧丝绸公司、安全办公室等部门。

按照部门职能划分，我分管的经济工作，包括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城镇手工业、乡镇企业等的生产，分管的交通工作，包括公路、水路、铁路和航空以及重点交通项目建设，分管的安全工作，包括天上的飞机（地面导航基站），地上的汽车，江河行使的船舶，企业生产安全统统都归我主管。

这些工作全是上届罗正友分管的，没有一项是我上两届分管过的。

我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没醒过神来，提醒唐文峰，我不熟悉经济工作，从来没有接触过哦！

唐文峰笑笑，说谁分到的工作是以前接触过的？分管了就接触了嘛！现在不熟悉，做着做着就熟悉了呗！

从唐文峰坚定的神情看，他对副县长的分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的无奈之举。

分工就这么定了，绝不更改！

我很懵，上个厕所而已，棘手的经济和安全工作怎么就分给我了呢？

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的意识，我只好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将分管工作接受下来。

当时认为，再困难的工作，只要自己勤奋刻苦，认真学习，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班子里只有李德安副县长不是中共党员，唐文峰将我上一届分管的文化卫生和计划生育等工作分给了李德安。

我在县政府班子中是唯一的女性，对工业、交通和其他经济领域的工作从来没有接触过，而安全工作免不了要亲临事故现场，让一个女性去分管男人都难以胜任的经济和安全工作，而且是一个对经济和安全工作没有任何实践基础的人分管，唐文峰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分工？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

后来我终于知道，将安全工作分给我，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安全责任压力。安全工作很难出成绩，但安全工作很容易出问题。

合川县是重庆北部的水陆交通枢纽，但公路弯多狭窄，特别是北碚到合川盐井一段，沿缙云山麓修建的公路行车环境非常恶劣，塌方、坠崖、弯道撞车在这段路上经常发生。

不仅公路路况差，而且合川境内有大小江河支流234条，辖区内三条江的流程全长248公里，水域面积77平方公里，所以，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以及各个企业的生产安全事故，年年都频繁发生。

为了控制和减少安全事故发生，明确安全责任，从80年代开始，重庆市政府对区县政府就开始实行安全责任追究制。

一年之内若发生两次死亡10人以上的事故，或发生一次死亡30人以上的事故，按照行政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分管该项工作的负责人要引咎辞职，政府主要领导也要按规定给予行政处分。

市政府安全责任追究制度出台，各区县政府安全工作压力倍增，对于分管安全的人来说，任期内其他工作做得再出色，但在安全方面，只要达到市政府追责的事故等级，就会被处分甚至引咎辞职。

事故等级是什么等级？

事故等级的划分，就是按照《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为依据，分成4类，其中，特别重大事故是一次性死亡30人以上；重大事故是一次性死亡10人以上30人以下；较大事故是一次性死亡3人以上10人以下；一般事故是一次性死亡3人以下。

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1988年1月24日，由昆明开往上海的80次特快列车发生颠覆事故，造成88人死亡，202人受伤。事故发生后，丁关根主动向中央提交了请辞铁道部部长的报告，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丁关根的辞职请求。

丁关根因为发生特大铁路安全事故引咎辞职，开创了我国省部级干部因担责而辞职的先河，从此之后，发生重大事故官员就要引咎辞职便成为制度。

上一届政府，即1987年至1989年，是副县长罗正友分管安全工作，罗正友管安全，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任劳任怨，但无论再怎么敬业，再怎么职守，再怎么无怨，仅1987年一年时间就发生了“2.2”，“6.28”，“7.30”和“8.12”四次重大海损事故，其中“8.12”渭溪海损事故就死亡18人。

后来的两年，又相继发生了1988年“12.19”海损事故，即方碑公社运输船沉没，死亡16人；1989年“8.27”特大海损事故，即渭溪公社客船触礁，死亡33人，失踪1人。

这些海损事故都是在罗正友分管安全工作期间发生的，所以，重庆市政府对相关人员进行了问责处分，县长唐文峰受到行政警告，分管安全的副县长罗正友受到行政记大过处分。

合川为何海损事故多？那是因为合川有三条江，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条江都在合川境内汇合，合川地名，就是取三江汇合之意‌。

因为三江汇合，所以合川水系发达，河溪纵横，拥有丰沛的江河湖库资源和多样的水生态环境。

水甲西部的合川，2.5公里以上的溪河达235条，水域面积达76.45平方公里，河流总流程达1647公里。所以，江河既是合川的生命线，又是合川的生命源。

当然，水系发达还不是导致合川海损事故多的主要因素，最主要的，是合川的江河溪流“九曲回肠”，滩多水浅，河床洲滩变迁剧烈而频繁，航槽极不稳定。

这种不稳定，不仅会导致水运“肠梗阻”，还常令过往船只险象环生，再加上操作规程不严格，就会导致船毁人亡的恶性海损事故发生。

说多了，内河海损事故发生的原因很多，涉及自然环境，人为因素，技术操作以及港口码头管理不当等等，每次发生海损事故，其原因都是不一样的。

但每次事故发生，各部门总要从各种角度分析和提出问题。

所以，这届县政府分工时，罗正友坚决不再分工安全方面的工作，其他副县长也不愿意分管，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却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去上厕所，唐文峰就将这项不仅棘手，而且风险极高的工作分给了正在上厕所的我。

不仅如此，当年每个干部除了作好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外，还要重点联系一个区的工作，这个重点联系的区，所有党政工作绩效都与联系人年终考核挂钩。

唐文峰安排给我联系的区是小沔区，小沔区不仅是人口大区，也是合川水域面积最大的区，水域面积大，就意味着水上安全责任重大。

我分管安全工作，唐文峰将小沔区作为我联系的区，对我做如此安排，于情于理都没毛病！

分工定下来了，哪怕我像一只鸭子被赶着走在摇摆不定的架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把工作担子挑起来。

分管生产和安全工作以后，我代表合川县政府与重庆市政府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秦昌典签订了安全责任书。

我和秦昌典副市长正在签订安全责任书。

从此，安全责任就像一个紧箍咒被牢牢套在我头上，不知何时何地何种缘故，只要发生事故，紧箍咒就像被触发的高压线，瞬间会将我击得粉碎。 

我的工作比以往更加紧张起来。

当然，安全事故不是你因为重视就不会发生的。合川县有100多万人口，2300多平方公里面积，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行业事业企业，每人每分每秒都在运作，所以，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安全事故。

市政府安全责任书要求，当安全事故发生后，无论是深夜还是刮风下雨，安全责任人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什么时间得知的事故报告，什么时间赶到事故现场，都是履行责任书的要求。

当年没有手机，但家里已经安装了电话，所以每天晚上我最担心电话铃声响，而一旦电话铃声响，多半是因为发生事故后的汇报，听完汇报，我就必须尽快出发到事发地。

我分管安全工作后，第一次接触的事故，是一辆客车与一辆货车剐蹭发生的交通事故。（图文无关）

客车满载乘客，货车满载钢筋，两辆车的行驶速度都很快。在大石区公路上一个转弯处，因两辆车都避让不及，发生剐蹭，货车上超出车身的钢筋穿进客车车窗，将正在反向行驶的客车窗框像拉窗帘布一样，瞬间全部剐掉，而钢筋剐车窗的高度，刚好是乘客坐在车位时的头部，坐在前排车窗位置的乘客，3人当场死亡，7人头部严重受伤。

得到事故报告，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图文无关）

客车的门是打开的，我站在车门梯步上，查看车内情况。只见靠窗的前三排位置上，三个被钢筋削去大半个脑袋的尸体歪倒在车座上，半个还连着头皮的脑袋耷拉在座椅旁边，几个不能动弹的伤者还躺在车厢里，车厢里到处都是鲜血和红红白白之物。

有亲属的，将伤者移到车外，他们躺在距汽车不远处的地上呻吟。

受伤的人全都伤在头部，所以，每个伤者都像血人。

旅客们得知县政府官员和相关部门到了现场，受伤的人就开始大声哭着喊着嚎着，没受伤的乘客虽然惊魂未定，却也开始大声咒骂，作势要打货车司机，那场面既混乱又凄惨，不忍直视。

我并未因车祸惨烈而胆寒，但因为是第一次接触事故现场，所以两车剐蹭后惨烈的场景给我留下深刻记忆。

第二件事，则是处置一件火灾事故。

九十年代初期，国家允许个人从事加油业务，所以公路沿线小型个体加油点应运而生。

不是加油站，只是加油点。

个体加油点的设施设备都很简陋，公路边一两间房子，几个油桶，房前立一个简易加油机即可。

个体加油点条件简陋，所以成本低，卖的油价比国家价格低，司机们对这些加油点都表示支持，认为个体加油点不仅油价低，而且加油也方便。

但这些个体加油点的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储存油料的条件往往也十分非常简陋，极易发生安全事故。

一次我接到汇报，说是盐井区公路边一个加油点爆燃，两人死亡。

我带着相关人员及时赶到事故现场，爆燃现场的火已经熄灭，房屋烧得只剩下四面泥墙。

我站在一面墙下，听着县消防队和当地领导的汇报，知道加油点的房子是当地一户农民的，一对外地夫妻租这房子开办了加油业务，爆燃时，估计是有人在厨房做饭，不慎将汽油引燃发生爆燃。

我观察着房屋被损情况，这是一字排开的三间平房，靠公路边的一间是对外加油处，后面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而储油的几个油桶，就立在距厨房不远的墙边，这样的储油条件，不仅简陋，而且严重违规。

我观察地面，地面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不是两夫妻都死亡了吗？怎么没看见他们的尸体呢？

县安全办公室主任见我问这话，指着我脚下，说你脚边就是一具尸体呀！

我心里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再仔细看我脚下地面，地面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仍然没有看见尸体。

安办主任又指指地上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说，这是头颅。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更加困惑，成年人的头颅再怎么着也应该有西瓜般大小吧，但这个圆圆的东西只有乒乓球般大小，成年人怎么会是这么小的头颅呢？再说，除了那个圆圆小小的头颅，也没看见身躯呀！

后来知道了，加油点储存的油瞬间爆燃后，温度比火葬场焚烧炉的温度更高。火葬场焚烧炉最高温度1000℃至1200℃，但汽油爆燃温度可以达到2300℃至2700℃，人在温度极高的爆燃条件下，由于长时间和自身脂肪的加持燃烧，头颅失去水份和其它组织，就会浓缩成乒乓球般大小。

火葬场焚烧后的尸体骸骨都会所剩无几，何况汽油爆燃后的尸体呢？ 

被石油爆燃后焚烧的夫妻两人，不仅头颅浓缩了，整个身体躯干也浓缩成只有两三尺的长度。如果没有安办主任的指点，我在现场是几乎看不见遗体的。

这次事故后，我们对个体加油点的管理越来越严格，直至完全被取缔。

但这次处理个体加油点事故，真切感受到人体在爆燃条件下灰飞烟灭的惨状，至今使我记忆犹新。

我在各种安全会议上每次都强调，要重视对生产者进行安全教育，却从来没有想到，安全意识淡薄，不仅仅是生产者，还有老百姓。

1990年7月，合川暴雨，全县因灾死亡43人。灾情发生后，我带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到小沔区的大沔乡捡查灾情。

在大沔码头，我们一行人上了一艘机动船，这艘船核定载客50人，我们上船后，但船上却陆陆续续装了七八十人，船舷吃水很深，河里稍有点浪就涌进船里，但船老板仍然在不断吆喝，招呼旅客上船。

船老板对我们一行人是不认识的，我见客船超载了，就用眼神向陪同的小沔区区长示意。

区长明白我的意思，向船老板大喊，我是小沔区区长，你的船已经超载了！

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后，就严厉制止船老板再增加旅客，同时要求他严格按照核定人数载人。

超载，并不是个例，超载越多，船老板获利越多，至于安全问题，船老板只要有钱赚，其他都抛之脑后。

船老板没想到船上的客人中有区长，他就站在船头，不敢再吆喝，但已经上船的人，却一个都不愿意下船，说船超载，如果自己被淹死了不找政府。

我很吃惊，原来接受安全教育的人，不仅仅是船老板，老百姓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屑一顾，也应该接受珍惜生命的安全教育。

我们和船上的旅客僵持了好久，见矛盾难于摆平，只好叮嘱船家小心开船。

这件事情以后，虽然小沔区处分了船老板，但无论客船还是货船，船老板为了赚钱，超载违章运输仍然屡禁不止。

到了1992年5月25日，金子乡发生特大海损事故，合金三号货船违章载客，与蜀光305拖轮相遇，货船被夹浪掀翻，船上旅客全部落水。

得到金子乡海损事故报告，我带领相关人员火速赶到现场。

第二天天刚亮，县打捞队开始准备打捞尸体，距河岸边不远处，一条驳船底朝天倒扣在水里，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

河边已经有了一具尸体，几个亲属正围在尸体边嚎哭，他们的哭声像一把把刀子捅在人们的心上。

我和其他相关部门负责人以及当地干部守候在河岸边，河的两岸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来得最多的人是落水旅客的亲属，也有专门赶来看热闹的当地村民，他们都眼巴巴的看着倒扣在河里的船，心情既悲痛又抱着一线希望。

下河打捞沉船的两个专业人员穿戴完毕，各自拽着一根准备栓船的钢丝绳潜入河底。

一会儿，沉船位置水下冒出一股股水泡，水泡位置又泛起一团团浊水，浊水不断涌出水面，但我们都只看见浑浊的河水从船底不断涌出，并没发现有尸体浮出水面。

过了很久，打捞人员回到岸上抽烟休息，河边围观的人一拥而上，都急切的询问水下情况。

打捞的人说水下浑浊，看不清楚，但船已经固定好了，岸上的绞车开始将沉船缓缓拉上岸。

沉船打捞上来了，因为船倒扣在水里，所以船舱里是空的，船里没有尸体，水里也没有尸体浮上来。（图文无关）

等待在河岸边的亲属并不死心，他们有的守候在河边久久不愿离去，有的沿着河岸向下游走，边走边仔细搜索河面。

我很纳闷，事先知道船是被夹浪打翻的，船瞬间翻沉，人在船上来不及逃生，应该都被沉船倒扣在河底了，沉船被拉上岸，但怎么就没尸体呢？

合川发生特大海损事故，很快，省市相关领导都赶到了金子乡，当天开了协调会。

参加协调会的，除了相关负责人外，还有死难者的亲属。

但因为打捞现场只有一具尸体，其他属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状况是不能确认亲人死亡的，万一死了的亲人突然回家了呢？所以亲属们就不能参加协调会。

所以，只有一个死者的亲属参加了协调会。

我们安抚了死亡人员亲属，当地干部陪同亲属将尸体送回了原籍。

我回到县城后，过了很久，才陆陆续续得到汇报，在失踪的人员中，有的在下游找到，有的一直都没找到。

按照法律规定，失踪的人要满了4年以上，才能宣告那人已经死亡，所以，最后的死亡人数认定还得等时间。

不过，即或亲属找到尸体，也很少有主动报告的，因为你报告也没用，万一他是自杀的呢？万一他是在另外地方不慎落水的呢？你拿不出乘坐沉船的证据，就没人受理，没人受理也就没有抚恤金，所以，很多人不是将尸体运回家掩埋，而是就地处理。

民间认为，意外溺死的人都是横死的人，如果横死的人魂灵回了家，家族就会夭损人丁，那是很不吉利的。

就因为金子事故中虽然失踪人员多，而打捞沉船时又没有发现尸体，再加上少数失踪人员多年后仍然无法得到确切结论，死亡和失踪人数就一直无法准确统计。

为什么打捞沉船时见不到尸体？

这问题无法准确回答，既有沉船时落水人都被倒扣在船舱里判断的失误，也有自然因素导致的意外。

但也听人说，潜水员打捞沉船的时候，如果发现倒扣的船下有尸体，他们一般会将尸体拉出沉船，让尸体随着水流向下游漂走，直到尸体都被水流带走才开始拉船上岸。

潜水员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沉船里的尸体？

除了不可告人的原因，还因为河岸上围观的人多，围观的人里更多的是死难人员的亲属，如果发现尸体在现场被打捞上来，亲属们肯定难以接受现实，极易发生失控意外。

这种场面最能应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俗话。

更重要的是，安全事故中失踪人员确认是否死亡，尸体是否找到等方面的因素，对统计死亡人数也有回旋余地。

我们给市安办最初报的数据就是：合金三号货船违章载客44人，与蜀光305拖轮相遇，货船被夹浪掀翻，船上44人全部落水，现场死亡1人，下落不明19人。

至于最后确定的数据，不知道。

再说说矿难的事。

我分管安全工作期间，虽然没有发生矿难，但煤矿安全问题却比我亲临事故现场看到的场景还要触目惊心。

合川县有比较丰富的煤炭资源，是全国百个重点产煤县之一，但煤矿安全也是生产安全中最重要的企业，地质构造变化，气候变化等自然因素和盗采、生产管理失误、机械老化或故障等原因，都是矿难发生的主要因素。

我从1990年开始分管企业安全工作，在我分管的三年期间，据不完全统计，1990年，全国矿难伤亡人数10,315人； 1991年，伤亡人数9,777人； 1992年，伤亡人数9,683人，不过，这些数字只是公布的数字，到底伤亡多少，只有天知道。

合川小型煤矿多，安全管理问题更加突出，对安全隐患多的企业，如果分管安全的负责人没到现场经常检查，也是失职的表现，所以，1990年5月21日，我带领与安全生产有关的干部，到合川泰丰煤矿调查生产和安全管理情况。

泰丰煤矿属于县属国营煤矿，在矿办公室，我穿上长筒胶靴和下井工作服，戴上矿灯帽，与矿工们一起走进阴暗潮湿的矿井巷道，边走边看边听矿长关于煤矿安全管理汇报。

不过，图片上的矿工都是光鲜靓丽的，我看见的下井矿工，除了能看见他们转动的眼白和牙齿，其他地方，全是黑乎乎的。（图文无关）

煤矿巷道很黑，巷道顶部用原木支撑着，一条简陋的铁轨延伸到巷道深处，石缝里渗出的水溅到地面，发出滴滴答答清脆响声。

巷道很深，我们沿着巷道往里走，越走越狭窄，越走路面越坑洼不平，越走空气越污浊。

听见从很深的地底下传出采煤机械发出的沉闷轰鸣声，矿长提议不再走了，说我们没戴防尘罩，到了那里呼吸都困难。

是的，下井必须戴防尘罩，因为井下作业面的环境非常恶劣，除了其他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煤尘很重。

煤尘重到什么程度？说伸手不见五指，张口不见牙齿都不为过。看看这张刚从井下出来的矿工照片就知道了。

矿工们说，下一次井出来，嘴里咳出的痰全是黑的，如果不洗澡不换衣服就回家，手就像有魔力，摸哪里哪里黑。

所以，矿工们患有尘肺病的人很多，矿难事故中，因粉层自燃或爆炸居首位。

我们只好折返。

随行的合川县交通局副局长告诉我，他参加工作前，也是在一个煤矿当采煤工，那个煤矿的运煤巷道很低，弯着腰才能进去，最低矮的地方，只能拖着煤筐在地上爬行，煤矿矿工的生产条件都很艰苦，相比之下，泰丰煤矿的生产条件在煤炭行业中不算最差的。

泰丰煤矿年开采能力只有4万吨左右，产能虽然落后，经济效益差，但听矿长汇报，感觉矿井的安全管理还是比较规范。

看完生产情况，我决定到矿工的生活区去看看，在离矿井不远的一个较为平坦区域，地面建有十几排低矮简陋的平房，平房就是矿工们的宿舍。（图文无关）

所有宿舍都没有锁门，矿长随便推开一间宿舍的木板门，我站在门口，伸头看房间里的情况，屋里光线昏暗，房间没有正规的窗户，只在泥墙上打个洞，光线从洞外照射进来。

屋里摆满一排排床，不是高低床，全是木头床，有的床就是用几根木料捆绑而成的。

床的质量差就不说了，问题是床与床之间的间隔，只有一个人站立时的宽度，也就是说，床之间的过道，只能容纳一个人过路。

这还不是最差的问题，问题是每张床都挂着蚊帐，蚊帐不是轻薄透明的，几乎全是老麻布的。

每个人的床底下和床上都堆满个人生活物品，那些物品都是黑乎乎的，因为床上的空间都用来堆放东西了，所以，能睡觉的空间就显得很窄。

我抬头看看屋顶，阳光从屋顶稀疏的瓦片缝隙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矿长说，一遇雨天，雨水就会从透出亮光的地方漏雨，所以房间不仅黑暗而且很潮湿。

我站在门外，都能闻到屋里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霉味和说不清是什么臭的一种臭味。

我很吃惊，原本以为国有煤矿的职工居住条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泰丰煤矿职工这样的居住条件，比农村贫困户的住房还要简陋。

矿长无可奈何的说，煤矿没有钱给矿工解决住房，矿工能有个栖身的地方就很不错了，采煤工的报酬比当农民高很多，对于煤矿工人来说，能消除贫困，比住房条件差更重要。

矿长还说，如果矿工的家属来了，也是没有地方住的，睡觉的时候，关上蚊帐帘两口子就睡了！

随行人员打趣，夏天怎么办？他的意思是夏天很热，关上帐帘睡觉会更热。矿长不好解释，只是笑笑。

我脑补着，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男人世界里，有人来了家属，晚上床与床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蚊帐，夫妻在床上难免会有动静，那动静不仅使夫妻没有了隐私，而且还给在房间的其他男性带来严重心理压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恶劣条件的“职工宿舍”，用触目惊心一点也不夸张。

仅仅从个人隐私保护说，这种居住条件，怎么“学会保护自己”？

泰丰煤矿虽然开采能力不强，但每年也要缴纳相应税收，政府收了税，却没有能力给矿工解决基本的生活条件，身为政府干部，我心里虽然感到内疚和惭愧，但也只能悻悻离开。

时隔几十年，泰丰煤矿井下巷道和矿工居住恶劣环境的场景，仍然清晰的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离开合川以后，没过几年，泰丰煤矿采煤经营权在企业改革中卖了几十万元，又过了几年，合川宣布泰丰煤矿关闭。

我分管安全工作三年，不仅没有因安全问题受过任何处分，而且连年获奖。

1991年，合川县评为重庆市铁路治安先进单位，我被评为先进个人，市政府给我个人颁发奖金200元；1992年，合川县评为重庆市水上安全先进集体，我被评为先进个人，市政府奖励我一块怀表；1993年，合川县完成当年安全生产任务，我和县长唐文峰各得到奖金100元。

大家都开玩笑说我是福将，安全工作能够不被处分就算万幸了，居然还屡次被评为先进，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我运气好的缘故。

运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调离合川到重庆市任职不久，合川就接连发生“1.29”特大海损事故，死亡46人；小河乡内口处私营客船触礁翻沉，又死亡几十人；三汇一矿特大煤与瓦斯突出，死亡23人；清平镇兴隆井矿难，死亡7人....。

为此，合川县相关干部又受到追责处分。

我已经离开合川，虽然知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我仍然要为合川因各种事故死难的人表示追悼。

待綦江县“彩虹桥”事件发生后，对分管安全工作的原副县长贺际慎的追责，才真的使我感到了后怕。

綦江彩虹桥垮塌死亡40人，县委书记副书记副县长等12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这些被追责的人中，我最熟悉的人是綦江县副县长贺际慎，她因玩忽职守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因悲愤交加死在了狱中。

收看重庆电视台直播节目，看着贺际慎站在被告席上憔悴不堪的面容，想起我和她的交集，心里更加难受。

第三排从左至右第三位是贺际慎，第九位是作者。

我在市委党校参加干部轮训3个月，与綦江县副县长贺际慎住一个房间，我们俩是室友。

我和贺际慎性格都比较豪爽，并且都有一定酒量，在党校每逢与男性区县长们喝酒，我们的酒量就和男性区县长们有得一拼。

所以，贺际慎每次周末回家，总会从家里带来一些卤菜和酒，开始的时候，是我和她在宿舍里一起喝酒吃肉，班上的同学看见了，都加入进来一起吃喝，所以我们的房间总比其他同学的房间热闹。

一个星期天，我没回合川，想一个人到解放碑去转转，但兜里没有钱了，就找她借了50元钱。

在解放碑闲逛的时候，见商店正在卖速冻饺子，饺子被速冻过，硬得像石头，我感到很新奇，因为没有吃过速冻饺子，就花3块钱买了一袋猪肉馅的，准备晚上等贺际慎从綦江回党校后我们煮来吃。

我把饺子放在手提塑料袋里，在解放碑又转了一两个小时，快吃晚饭时才回到党校，见贺际慎已经回到宿舍了，我很得意，将手里的塑料袋在她面前晃晃，说我们今天晚上煮饺子，不去食堂吃饭。

贺际慎接过塑料袋打开一看，用鼻子嗅嗅袋里的东西，吃惊的问我，这是什么东西？

我疑惑地拿过塑料袋，一股浓浓的馊味从袋子里冲出来，原本硬得像石头般的饺子，现在成了一大坨稀软的面糊团。

我恍然大悟，原来速冻食物在常温下会解冻的！

我买了饺子以后在解放碑商圈转了一两个小时，10月份的气温还比较高，饺子不仅解冻成了面团，还发馊变味！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速冻食品，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馊味刺鼻像狗屎一样的面团，我和贺际慎两人就在宿舍里放声大笑。

时隔几年，看见贺际慎站在被告席上憔悴不堪的面容，心里也为她的遭遇深表同情。

想起当年我在县政府分工管安全工作，如果合川也发生类似綦江这样的重特大安全事故，哪怕我没有任何失职渎职问题，但安全责任按“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设定，其主管人都难咎其责被追究行政或刑事责任，我和贺际慎的下场就是一样的。

曾经有人调侃笑问我，说你每个月那么点工资，干起工作来却很起劲儿，划不划算呀？

划不划算倒是次要的，如果我也像贺际慎那样，因为需要担责，所以被追究行政或刑事责任，那才是真正的不划算。

现在每每想起贺际慎的遭遇，想起当年自己虽然有幸躲过，现在仍然后背发凉，深感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