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窑火》</p><p class="ql-block"> 晨雾未散时，漳河滩上传来陶轮转动的嗡鸣。烧窑师傅蹲在窑眼旁，用铁钩扒开青砖的瞬间，一簇火苗便挣脱了暗夜的束缚。那火色不是寻常的橙红，倒像是淬过月光的蓝，恍若早春河面上将裂未裂的冰纹。窑烟打着旋儿漫过焦枣色的陶瓮堆，惊起檐角铜铃里沉睡的麻雀，扑棱棱的翅影掠过晒坯场，在露水未干的素胎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墨痕。</p><p class="ql-block"> 我蹲在窑口看他们码坯。老窑工张满仓的脊背弯成一张弓，古铜色的皮肤泛着经年窑火熏烤的釉光。粗陶碗在他臂弯里列队，三五一摞叠成宝塔，青釉罐挨着素胎瓶，间隙里塞满垫烧的支钉。晨光漫过他肩头时，汗珠正顺着脊椎沟滚落，在千年窑灰铺就的地面上砸出深褐色的花。这双手揉过多少抔土？去年他给孙子抓周用的泥老虎，还掺着开元年间垫饼的陶粉；今春新收的学徒跪拜窑神时，案前香炉里积的烟灰，还是正德年间留下的。</p><p class="ql-block"> 窑神庙檐角的鸱吻缺了半片，却不妨碍石阶被往来草鞋磨出玉质的光。供案上三牲犹带露水，红绸蒙着窑神像的脸——老辈人说，神容见不得生人眼。可那些斑驳的壁画分明在窃语：画师用铁锈料勾的牡丹正在舒展花瓣，芦雁的翎羽掠过元代的云纹，明朝的童子抱着万历年的鱼藻罐嬉戏。最妙是墙角蹲着只残缺的陶猫，永乐年的窑变釉在它背上凝成虎斑，倒把正殿梁柱间的游龙衬得呆板。</p><p class="ql-block"> 金代那场战火烧到漳河岸时，我祖父的祖父正在窑里守着最后一炉瓷。火塘将熄那夜，他把七十二件素坯埋进菜园，夯土时特意掺了糯米浆。三年后扒出来的泥胎竟比新土还润，沁着莴苣根须的脉络。匠人们用劫后余生的陶土重塑窑神，眉眼依着西街卖豆腐的老王头刻——战时正是他偷藏了三袋高岭土。这尊神像的底座里，至今还嵌着半枚大定通宝。</p><p class="ql-block"> 元人的马蹄踏碎窑场那日，有个哑巴匠人冲进火场，抢出半截未冷的窑砖。他在废墟里搭起馒头窑，烧出的第一只铁锈花罐，釉色里还凝着未散尽的狼烟。至正十二年的税吏来征瓷时，窑工们在坯底偷偷描了反写的"怨"字，这些密语如今还藏在某些元青花的莲纹里。前些年出土的磁枕上，孩童放的风筝线竟牵着一串八思巴前日见着件金代梅瓶，腹部的裂璺用七个铁箍补过。裂纹里渗着茶渍，深浅不一的褐色里，不知沉淀着多少午后的酽茶。指尖抚过凸起的牡丹纹时，突然触到某个凹陷——八百年前某个晨雾浓重的卯时，画匠孙二妮揉着发酸的腕子，把女儿新采的野蔷薇描上瓶身。她不会知道，自己袖口沾的栀子花粉，正随着笔锋渗进釉料，在后世的X光片里显出一串淡黄的星子。</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过晒坯场时，新来的学徒在踩泥。十八岁的后生赤脚跳进泥池，春泥从趾缝涌出的簌簌声，竟与万历年间《陶冶图》记载的"练泥如揉面"暗合。老窑工往窑眼里添了把松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青铜饕餮的影。忽明忽暗的光斑游走着，时而凝成汝窑的雨过天青，时而幻作钧瓷的晚霞紫，最后定格在刚封窑的匣钵上——那里正孕育着明天将出窑的秘色瓷，釉方里掺了今春新采的柘树灰。</p><p class="ql-block"> 夜色浓稠时，守窑人开始唱火。苍凉的调子拂过冷却的窑壁，惊醒了嵌在砖缝里的碎瓷片。正德年的青花残片与乾隆年的素胎耳杯在星光下絮语，漳河的水汽漫进来，在它们身上凝成新的包浆。最老的那片仰韶文化红陶突然开口："我见过用鹿角画纹的姑娘"，北宋的兔毫盏立刻应和："我盛过苏东坡饮剩的酒"。而此刻窑眼里的火光正穿透时间，把所有人的影子投在未来的白墙上，叠成文明的图腾。</p><p class="ql-block"> 子夜时分，东南风捎来太行山的松涛。老窑工摸出怀里的酒葫芦，往窑前洒了三巡。酒液渗入泥土的瞬间，地底传来细微的震颤——那是历代深埋的碎瓷在共鸣。八百年前没烧成的泥坯，三百年前画了一半的缠枝莲，此刻都在温暖的黑暗里继续生长。明日启窑时，或许会有件梅瓶带着委婉的羞涩，又或许某只茶盏的釉裂在睁开眼睛，他们迫切需要沐浴和煦的晨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宋国占</p><p class="ql-block"> 2025年2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