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看 就放不下的书

静如练

一一推介与品读刘艳 王琦主编的文集《寻找曹诚英》

刘艳、王琦主编的《寻找曹诚英》一书(470页、彩印)，由沈阳出版发行集团沈阳岀版社2024年7月岀版。辽宁老教授协会之友、文集主编之一王琦邮给我一本看。我被《寻找曹诚英》这个书名吸引了:曹诚英是谁？两位主编为什么要寻找？打开书，读起来，真就放不了。原来是两位主编、组成11人的编委会，和亲朋好友、社会名家志士等一众，做了41年的寻找，最后，汇成“曹诚英文存″(上卷70篇，其中有曹诚英的文论13篇，诗词50首、书信7件)，“研究与追忆″(下卷32篇)，再加上前言与后记等计105篇，39万字、照片图表100多幅的文集。曹诚英何德何能让人们集体寻找，并形成文字的集体记忆呢？下面，我从三个方面做以推介与品读:

一、寻找

二、追思

三、品读

一、寻    找

这本文集的主编之一刘艳在"序言″中，详细记述了她30年的寻找曹诚英的心路历程。我简述如下:

1983年，本科毕业论文答辩的我，看到沈阳农学院主楼墙上掛着老一辈教授的照片，其中一名女教授曹诚英，穿着中式格子上衣，沉静地微笑着，那种历史感吸引了我。

毕业后我留校，分到《沈阳农学院院刋》，与副主编王琦相识。我从创刋以来的合订本翻了一遍。在1959年的合订本中，有一篇长文《革命家庭乐不胜》，作者曹诚英，让我想起了那沉静微笑的女教授的照片。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工作之便收集她的故事和资料。

几年后，曹诚英的名字出现在一本回忆胡适的书中，这是国內第一次公开岀版物上记述胡适与曹诚英的恋情。但作者对曹诚英有些轻佻的笔调描写，引起了沈阳农学院曾是曹诚英学生的教授们、也是我的老师们的反感和不平。我在校内自然也听到了。逐渐地心底下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那就是应该还她一个真实，给自己的老师以安慰。很快，我就了解到1952年从上海复旦到沈阳农学院，直至"文革″前这段时间，有关曹诚英教学、科研和生活的基本情况。但"文革″期间她回到故乡安徽绩溪县直到逝世这段时间，学校却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老师提起她曾给当地小学捐过款。她的档案据说也转到了县统战部。

1992年秋，我等到一个去安徽太平湖出差的机会。太平湖在太平县，与曹诚英的故乡绩溪，同属皖南。我先找到绩溪县统战部，没人知道曹诚英的名字和档案。根据她给小学捐款的线索，又找到县教育局，也没人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在教育局办公室里不情愿地提到了胡适。立刻有个年纪稍大的人说他知道曹诚英是谁了，他让我到县劳动局找一个叫曹福墉的人。并说曹诚英的坟墓就在旺川和上庄的路上。……我上车，说去看曹诚英的墓地，一个家在旺川的老乡主动提前下车，说我带你去。我和他从路边进去，拨开稀疏的桑枝，来到了曹诚英的墓前，我压抑着跳动的心，在墓前低头沉默了一会，请老乡帮我拍下了照片，在上庄看了还未开放也没有更多内容的胡适故居纪念馆。看到旁边一座掛着″胡开文墨厂″字样的房子，进去买两块墨。唠到徽墨的几个基本知识，店主知我从沈阳来。从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知道沈阳农学院吗？″我这才发现屋里坐着一个穿中式上衣、平头、手拄拐杖的老人。老人表情威严，腰板笔挺。我忙走上前说，我就是从沈阳农学院来的。他说，你知道曹诚英吗？我更加惊奇，我说我就是来找曹诚英的。老人的表情更加威严，问找她干什么？我简单地从写胡适，那本书说起，说到了曹诚英学生们的不满，提到了对她评价的不公。老人手杖用力一敲，说写这本书的谁谁谁是混蛋，当年这个人在北京读书，生活困难，受胡适和同乡的照顾，经常到胡适家吃饭，现在却写出这样乱七八糟的混账东西。我说，我就是想还曹诚英一个真实。老人说，好，我先请你吃饭，你问什么我讲给你。

老人手拄拐杖，步履坚定地带我走到了上庄唯一的一家餐馆。说是餐馆，其实只有一张方形桌子，四周摆着四条长凳子。菜馆只有一个菜，就是一个大大的火锅，但里面的东西一层一层，极其丰富，也极其好吃，那味道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我知道这就是著名的绩溪“一品状元锅”。一边吃饭，老人一边给我介绍曹诚英的家世，她的父母，她小时候的事情。原来老人年轻时习武练得好身手，在曹诚英父亲开的店铺里当店员，主要负责把绩溪的墨、纸和茶叶，通过新安江押运到杭州和武汉，再把经营所得和衣物等从杭州和武汉押运回绩溪，深得曹诚英父亲和全家人的信任，与同年龄的曹诚英兄妹感情很深。我回沈阳后，老人还与我通信，一笔一画地给我写了有关情况，让我对曹诚英的人生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了解。老人叫曹履品。与老人分手时，老人说，给曹诚英墓献一个花圈吧，让村里人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有人来看她了，外面还有人记得她。

1992年秋，刘艳为曹诚英扫墓。

……第二天上午，我到绩溪县志办，在县志上查到了关于曹诚英哥哥的介绍，也查到了曹诚英写下的几首词。三天后，我见到了县劳动局曹福墉一一一个高个子瘦瘦的中年人。他给我讲了曹诚英回乡后的生活起居，讲了曹诚英最后在上海治病的一些情况，还把曹诚英给他写的信拿给我看。我从信中了解到许多曹诚英的生活细节，以及她对待和处理事情的一些做法。我对信件做了部分摘抄后还给了曹福墉。回到沈阳后，我着手整理和写作介绍曹诚英的文章，以她的经历和她的教学科研为主线，力图用翔实的细节还原一个真实的女学者。文章写成后，我跟王琦商量，决定投稿到《文汇报》,想着曹诚英在复旦工作的时间较长，对上海有感情，应该发在上海的报纸上，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俩都特别喜欢《文汇报》的副刊“笔会”。稿子投出几天后， “笔会”的主编肖关鸿给我回信表示接受稿件，只是要压缩。1993年7月23日，署名“农女”的文章《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发表在《文汇报》的副刊“笔会”上。我买了几份报纸，送给沈阳的曹诚英的几个学生我的老师，并寄给了绩溪的曹履品、曹福墉等人。曹履品给我回信说，终于等到了为曹诚英正名的这一天。

1994 年，我因为工作变动，离开了学习和工作 15 年的沈阳农学院(此时学校已经改名为沈阳农业大学)。王琦仍然留在学校工作直到退休，我俩始终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系。我知道这期间，她收集了大量有关曹诚英的文章和生平材料，采访到了所有能采访的人，翻阅了“文革”期间学校的档案和各种材料，写出了更加丰富的介绍曹诚英生平的文章，还经常受邀为女大学生和女性团体做曹诚英的专题介绍，完整真实准确地向众人介绍了一个才华出众却身世坎坷的女学者。我想，曹诚英那一辈子不安、不甘的心应该是安放下了。

2011 年底，我来到安徽省滁州市，将在这里工作两年。2012年4月中旬，我有一次到皖南出差的机会，于是，我邀请王琦从沈阳过来一同前往绩溪。这时距我第一次看到曹诚英的照片，已经过去了近30 年，距我去绩溪寻找曹诚英，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

2012年4月，刘艳、王琦(右)为曹诚英扫墓。

在绩溪，我又见到了已经退休的曹福墉，知道曹履品已经去世。我和王琦到旺川一同给曹诚英的墓敬献了鲜花，她的墓已经整修一新，成为附近知名的景点，那张我在毕业答辩那天看到的照片镶嵌在墓碑中央。我们在旺川看了曹诚英的祖屋和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在村支书父亲曹健老人那里看到了大量有关曹诚英的照片和资料。这个小村庄由曹健等一批老人组成的老年人协会，编辑出版《旺川古今》，作为村史留给后人，令人敬重。我们又一同在上庄参观了已经有一点儿规模和内容的胡适故居纪念馆，看了胡开文墨厂纪念馆，并且再一次吃了“一品状元锅” ,仍然那么好吃。我再一次清晰地记起了与那个表情威严的曹履品老人吃饭的情景，很是怀念。

这次到绩溪，我和王琦认识了以研究徽州文化著称的方静。几个人一商量，就促成了这本书的出版。

2012年6月19日凌晨于滁州

2012年10月，刘艳在曹诚英故居揭牌会场。

2014年4月，刘艳到绩溪再访曹福墉。

笔者注:

1.第一主编刘艳为1983年沈阳农业大学农学院毕业生，曾任校刋编辑、安徽滁州市副市长、农业部科教司副司长等。她为本文集作的序文原5000多字，我缩写成2700字，省略了她"寻找″中的日夜兼程坐夜车颠簸等情节。

2.刘艳2012年6月写的序，是为该年8月《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准备并收入该书的。现在这本《寻找曹诚英》，是上书的丰富、扩充与修订。用的仍是刘艳当年的“序”。从落款看出，从序文完成到出这本文集，又过去了12年时间，可见，这一"寻找″之旅的滄桑、不易与悲壮。

3.刘艳《中国农学界笫一位女教授一一曹诚英》(约7000字)一文，列入了本文集。

4.第二主编王琦为沈阳农学院农工系毕业生，曾任《新农业》杂志社社长、总编，《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副主编。她在文集中写有《半生勤苦学 温饱为蒼生一一曹诚英小传》(与廖嘉玲 石金成合作)《曹诚英在沈阳农业大学的十七年》《曹诚英在<辽海散文>上》等三篇文章(约3万字)。

二、追   思

作为中国农学界的第一位女教授，中国农业教育史上应该有曹诚英的历史地位。只可惜，从1937年满怀一腔热血从美国留学归来，到1973年孤独凄凉地病死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这位才华出众却生不逢时的女学者始终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报效祖国。更由于她与胡适的一段恋情，使她的人生充满了艰辛与伤感。对命运无奈的她在临终前发出了“无处可使力”的叹息。

少女曹诚英。

1902 年，曹诚英（乳名丽娟，字珮声)出生于安徽省绩溪县旺川村。曹诚英出身绩溪徽商之家，出生3天即送奶娘家寄养，两岁时丧父。旺川曹氏家族有耕读传家的传统，自明嘉靖以来，家族里有 7位进士、21 位举人、73位贡生。曹诚英5岁即入私塾，以《弟子规》《孝经》《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启蒙。天性近文学，豆蔻之年已能写诗。6 岁入学，就读于旺川萃升小学。1916 年，大哥曹继发在汉口家中延聘西席，教习子侄功课。因尊父遗训不分男女都可共同求学读书，曹诚英被大哥接到汉口。在汉口家中的师竹友梅馆，她系统地学习了传统文化经典作品，以及算学、棋艺、音乐、书画等功课。几年的家教，曹诚英“既侠义奔放又海涵情长”的学养初步养成。

外岀求学期间的曹诚英(左起:黄韵湘、汪协如、曹诚英、佚名)。

1917年，在胡适与江冬秀的婚礼上，作为伴娘的曹诚英与表哥胡适相识，之后常有书信往来。1918 年，16岁的曹诚英遵母之命，与10岁时定亲的当地富家子弟胡冠英成婚。成婚后的曹诚英一心外出求学。她多次写信给在美国读书的胞兄曹诚克，诉说婚后的不幸。曹诚克曾反对母亲的包办婚姻，联络亲友让曹诚英到杭州读书，将来做个自食其力的小学教师而努力。1921年，19岁的曹诚英决定外出求学。她曾手拿绳索，跪在长辈面前，求去杭州求学，如若不允，当场自尽。她以死抗争，终于如愿。她答应娘婆两家要丈夫胡冠英同去读书的要求，入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胡冠英则入杭州师范学校读书，与曹诚英发小汪静之成为同窗。胡冠英对汪静之和曹诚英的诗信交往妒火中烧，曾撬开汪的抽屉寻找佐证，致使夫妻感情破裂。胡冠英离开学校回乡，1922年纳妾。曹诚英与胡冠英的婚姻告破。

在杭州读书的曹诚英，博学多才很是活跃。1921 年 10月，浙江省最早的新文学团体“晨光社”建立，首批28名成员中有朱自清、叶圣陶、冯雪峰、柔石、魏金枝、胡思永、汪静之等人。鲁迅在他写的《柔石小传》中提到这个诗社：柔石“为杭州晨光社之一员，从事新文学运动”。曹诚英加入了这个诗社，积极从事新文学活动。1921年5月5日，曹诚英请胡适为《安徽旅浙学会报》作序言。胡适这位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倡导者对自己的同乡之请，欣然允诺。他们的书信往来直至 1923 年胡适到杭州休年假，成就了一段“绝世烟霞”的“神仙生活”。之后胡适的婚变告败，曹诚英因此终生孑然。

1930年，《文艺茶话》(第一卷第二期)上曹诚英诗词。

曹诚英与晨光社部分成员合影(右起:汪静之、曹诚英、胡冠英、朱自清、叶圣陶、程仰之)。

左起:高梦旦、郑振铎、胡适、曹诚英在西湖留影。

胡适与曹诚英在烟霞洞的合影。

1924年曹诚英毕业之后，如果在杭州谋一小学教员的职务，也是要“仰面求人”的。生性倔强的她宁可回到家乡奶娘家暂住。 1925年秋，她以胡适未竟的农学为志，报考中央大学农科。因错过报考时间而延误。1926 年夏，曹诚英通过学校考试正式入学。中央大学，曾用名江苏大学、东南大学，曹诚英在这所大学读书达6年之久。其间北伐军占领南京学校停办，辍学期间她曾到上海罗家镇罗店小学代课，维持生计。1928年2月复课，她又在校内群育委员会兼职记录文书，她还凭成绩优秀获得安徽省奖学金（每年100元）自助学业。1931年毕业后留校担任助教。曹诚英在中央大学工作时，已近而立之年。她希望像胞兄曹诚克一样去美国留学。尽管她以优等成绩毕业，但在中央大学几经争取，公费留学未成。这个倔强的女性决定自费出国留学，去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生院，主修生物遗传学。

自费留学需要一大笔钱，一个单身女性，靠助教的薪水几乎不可能。帮助她实现求学愿望的是曹诚克和胡适。曹诚英于1934年8月由上海乘轮船赴美。胡适在1934年8月8日写了一封信，给早年留学美国时的红颜知己韦莲司。信中拜托她照顾“我的表妹曹诚英。她要到美国来进修遗传学，很可能会到康奈尔两年。她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做了有关棉种改良方面的研究。她的老师多半是康奈尔毕业的，鼓励她来康奈尔进修。她是自费生，资助她的，是她在天津北洋大学教书的哥哥。她必须省吃俭用，而且也必须学习英文口语会话。不知能否请你在这几个方面给她帮助和引导?” 在康奈尔大学曹诚英的档案，一个淡黄色的文件夹里，有她的入学登记表、成绩单和毕业论文。文件夹封面文字翻译后是：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硕士学位论文《棉花若干性状的遗传研究》曹诚英 ，美国纽约伊萨卡1937年6月。最后是康奈尔大学研究生院学术委员会3位教授签名。另外一份表格里填写了曹诚英离开康奈尔大学的时间，1937年6月21日。1938年3月30日，康奈尔大学开出曹诚英获得硕士学位证明。曹诚英留在康奈尔大学的通信地址是：中国北平。在校内的亲人，她填写的是表哥胡适和侄子C.胡。1937年8月回国后，在安徽大学农学院任教授。据考，这是我国农学界第一次有了女教授。

曹诚英感到，农业要想以高产来解决人们吃饭问题，首先必须要有好的品种。于是，她选定了遗传育种作为自己的硕士学位攻读方向。 1943 年春，她来到重庆北碚，进入因抗日战争而搬迁到这里的复旦大学农学院任教，成了专职教授。

曹诚英在复旦大学的聘书存根(1943年8月1日)。

曹诚英的文论《安徽绩溪旺川农村概况》，1929年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农学杂志特刋第三种》刋发。

曹诚英的文论《棉籽成熟百分率与受精状况之关系》，发表于1932年第2期《中华棉产改进会月刊》。

抗战胜利后，复旦重回上海，尽管环境条件仍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曹诚英总算可以稍安下心来做一点她想做的事情。返回上海后的复旦农学院，搞科研条件仍不具备，曹诚英便在宿舍楼前园地开辟出约两平方米大的试验田。她的身体不好，经不起长时间在地里蹲着，于是，她每次做试验都带一个小凳子，坐在地里搞试验。曹诚英的身边始终有一些关心她、帮助她的朋友和一批崇敬她、爱戴她的学生。特别是1949年以后，在新中国新型融洽的人际关系中，她的几位留校做了教师的学生，如亲生儿女一般照顾她，总是想尽办法让她生活得更好些。有点好吃的，总是设法给她送一些来；有点什么好消息也要赶紧告诉她，让她也分享一份喜悦。这给了孤苦的曹诚英以很大的慰藉。

《解放日报》上刋载的曹诚英文章《祖国爱我 我爱祖国》。

1951年，复旦大学农学院欢送参干同学合影(第二排左六为曹诚英)

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进行大规模调整。中央教育部决定将复旦大学农学院除茶叶专修科外全部迁到沈阳，与东北农学院的一部分合并成立沈阳农学院。曹诚英就在农艺系任教。50岁的她完全可以不去寒冷的东北，但留在上海就意味着离开农业教学与科研，离开遗传学，离开那些爱她和她爱的学生们，而这些，就是曹诚英的全部。于是，1952年9月17日清晨，曹诚英和400余名复旦师生告别了久居的上海，乘专车经过几天的长途旅行，到达沈阳。在新成立的沈阳农学院里，曹诚英迎来了她事业生命的春天。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专心致志地从事自己的理想的事业”。

从那时起直到“文革”开始，可以说曹诚英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安定的日子。她的脸上经常挂着由衷的微笑。每逢元旦或一些大的节日，农学系的联欢会上总能看到由两位青年教师搀扶的曹诚英，学生们便知道这是系里德高望重的教授。

1956 年，曹诚英接到通知，她被邀请为沈阳市政协委员。曹诚英心情非常激动。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差一点被旧社会吞噬的人，今天居然参与起国家大事来了，她抱病坚持出席了大会。 1962 年，曹诚英 60 岁生日时，为了让她感受到儿女般的亲情，几位长期照顾她的青年教师组织了庆祝活动。他们精心制作了一块寿匾挂在曹诚英房里的墙上，点着蜡烛，每个人手捧礼物，从楼下到楼上，按顺序送上。

时任沈阳农学院校长张克威(左二)与师生一起，庆祝曹诚英60岁生日(左起:陈其本、张克威、曹诚英、谢群、王缺、徐仁杰)。

张克威院长亲自祝酒，并特意请人照相留念。在这浓浓的深情和爱意里，曹诚英度过了她一生中最隆重的一个生日。有感于自己受到的关心与爱护，1959年国庆节前夕，曹诚英在《沈阳农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革命家庭乐不胜》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她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抚今追昔，作《减字木兰花》以抒情怀：“老来可喜，往日穷愁如梦里。历尽凄凉，回首当年泪夺眶。翻天覆地，党爱人民无巨细。忘却孤零，革命家庭乐不胜！”不料，这篇文章在“文革”中竟引发了一场灾祸，成了沈阳农学院在“文革”中涉及面最广，受迫害人最多的事件。她的家庭被诬为反革命“大家庭”“裴多菲俱乐部”，她是“黑家长”。批判“大家庭”的大字报在沈阳农学院校园里铺天盖地。红卫兵四次抄了曹诚英的家，她的金项链、金戒指等一些首饰作为“四旧”被拿走，从此再没归还。最令她悲愤的是，存留多年的信、日记、诗词草稿、相册和记载一生往事的两个本子等，也被红卫兵装在一个帆布袋中拿走。曹诚英到死都念念不忘这些记载自己历史的东西，但她再也没找到。

1962年曹诚英送给即将去香港的陈其本的照片。

曹诚英在沈阳农学院家中。

　　1969年，辽宁省革命委员会把沈阳农学院一分为五，教师们开始向一个个山沟流落。曹诚英算作学校的退休教师，可以不下乡，但平日里照顾她的教师们却被迫下迁了，再也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了。她又没有儿女可以投靠，唯一疼她的哥哥曹诚克此时也瘫在床上，“老病孤身何所寄？南迁北驻迟疑。安排谁为解难题？哥哥长病废，质仰死无知。”心酸忧愁的曹诚英只有返回故乡。

所幸的是，曹诚英得到现在绩溪县劳动局工作的曹福墉等几个远房亲属的关照。当时，县革委会认为曹诚英来历不明，不予安排。而曹福墉他们从小就听母亲讲过这个不平凡的“娟姑”的故事，对她充满了敬意。他们不怕压力，帮助曹诚英在县城里租了一所房子，又帮她请了保姆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并几次与沈阳农学院在沈阳的留守处联系，转来了曹诚英的工资和粮食关系等，终于使曹诚英过上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在那两年里，曹诚英深居简出，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与旧时同学的一些信件往来，每年在新茶和新笋上市时还托曹福墉买上一些寄给远方的朋友们。曹福墉几乎每天都要到娟姑那里看看，帮她做一些活，“批林批孔”时还问她几个儒家、法家的事情，曹诚英总能详细清楚地回答。绩溪那时非常贫困，曹诚英住的房屋没有电灯，一张旧床，一个书架，一个床头柜，两把破椅子，一个看上去唯一值钱的旧皮箱，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当时领50%的退休金，约120元。她把这钱分做三份，一份是伙食费，一份给保姆，一份存起来。而且存下来的这部分钱她从来不挪用。她说：“这是共产党给我的钱，用不完要还的。”旺川村当时一个工值三毛八分钱，曹诚英拿出1000元帮村里买了一台碾米机，这是村里的第一台机器。她还拿出1000元帮助上庄修了一座桥。当她为旺川村买拖拉机拿出最后5500元时，她说： “这回我可以睡安稳觉了。”后来，她又从伙食费里每年省出200元，负担旺川小学一个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

晚年最使曹诚英焦虑的一个是治病，一个是住房。因为县里认为她政治身份不明，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里，她就不能到一个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医院去治病。难以忍受的腹痛和腰背痛使得曹诚英不得不于 1972 年春天乘汽车从绩溪到上海治病。她和保姆住在干女儿胡荫华的弟弟家里（胡荫华此时在西安的一所大学里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医院给了“说明情况门诊一次”的回话，待曹诚英坐公共汽车打听到医院所在地时，只剩下 4 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后来，她又搬到旧时同学顾景宜家里。顾景宜的住所窄小，曹诚英只好和她挤在一张不宽的床上。12 月的上海，冷风不时从大门进入，冻得曹诚英浑身发抖。吃了很多中药和西药，她的病痛也没有减轻多少。而顾景宜也是年老多病，曹诚英实在不忍连累她，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曹诚英就想回绩溪。但此时，她在绩溪借住的房子房东要收回了。实际上，她真的是无家可归了。

曹诚英的家在旺川村有三幢祖屋，土改时，因家庭成分定为工商业主兼地主而被分掉了两幢，另一幢留给了曹诚克的原配妻子住，但后来，这幢房子却被村里占用。

1969年9月，曹诚英写给绩溪县革命委员会的信。

曹诚英在家乡捐资修过的桥。

多年漂泊在外独身一人的曹诚英一直把旺川当成自己的家，1969年，她从沈阳刚到杭州时，听说家乡发生大洪灾，人未安顿，却马上邮汇 1800元钱支援家乡抗灾。她深深恋着这块土地。这次回乡她就是想在这里平平安安地了却余生，也只有回到这里她的心才能踏实。但村里却没有给她安身之处。她无力去争什么，她已经同命运抗争了一辈子，到老连一处安宁栖身平静回忆的地方都没有了。

1973 年1 月19日，为了使曹诚英能有一个公平待遇而不懈努力的曹福墉，终于拿到了曹诚英是九三学社社员、曾任沈阳市政协委员的证明，并请求沈阳市政协和沈阳农学院以及县里当时的统战小组分别写了慰问信。他认为这下"娟姑″心里可以温暖一些了，并且可以住上一所好一点的医院了。当他和统战组组长于晚上 10 点辗转找到曹诚英住的顾景宜的家时，顾景宜告诉他：曹诚英已于昨晚离开人世。曹福墉懊悔得失声痛哭。

1973 年 3 月8日，曹诚英的骨灰被送回绩溪。沈阳农学院派了两位同志专程到绩溪与县里共同为她举行了追悼会，并把骨灰护送回了旺川。根据她生前的嘱咐，她被葬在旺川村头背靠青山面向绿野的山坡上。对这位多年漂泊在外，对家乡却总是魂牵梦绕的女儿的灵魂，旺川人以其独有的厚爱接纳了她。村里为她立了一块朴素的墓碑，上写：曹诚英先生之墓，1973年3月8日。坟墓里除了她的骨灰盒和干女儿胡荫华做的两朵绢花外，还有一块红色羊毛方巾，这是曹诚英生前最喜爱的用品。

沈阳农学院代表张惠临(左)在曹诚英骨灰安葬仪式上致悼词。

当年参加安葬仪式的沈阳农学院代表之一、青年教师董钻教授回忆说：“那一天，那个小村子里的人几乎全部都到了曹先生下葬的地方。我们的车子从县里到村里路上，车上的人指给我们看一所小学，说这是曹先生资助的小学。再路过一个房子，说这是曹先生出钱给村里建的电磨坊。我们走的路也是曹先生出钱修建的。在曹先生骨灰安葬的时候，村里许多农妇号啕痛哭，那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1978年，沈阳农学院回到沈阳东陵原址办学。1981年，第一幢新教学楼建成，曹诚英照片张挂在一楼大厅。

1993年，沈阳农学院87届毕业生，当时的校报记者刘艳的一篇《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刊载在《文汇报》上。

1997 年，曹诚英照片印在沈阳农业大学 45 周年校庆的画册上。

 2009年10月，校团委举办校园文化系列讲座，选题之一是《走近曹诚英》。

2010 年1月起，《沈阳农业大学报》分七期连载王琦撰写的《曹诚英在沈阳农大的十七年》。同年，在沈阳农业大学世纪会堂演出，由张友书(张际中之子)导演的、王琦创作的诗朗诵情景剧《拥抱春天》，再现当年复旦大学农学院北迁沈农的情形。其中胡晓梅扮演曹诚英。

张友书执导的由沈农大机关演岀的情景剧《拥抱春天》。

2012 年8月，由刘艳、王琦、方静编写的《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由沈阳出版社出版。同年8月，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副馆长李欣发来曹诚英当年在康奈尔大学学习的学生档案。同年9月，绩溪上庄旺川村委会组织胡广义、胡文华、方静编写的《旺川骄子曹诚英》刊印。绩溪县胡适研究会《胡适研究》编印《纪念曹诚英诞辰 110 周年》专辑。

2012年10 月20日，曹诚英教授诞辰 110周年纪念活动在安徽绩溪县上庄镇旺川村隆重举行。农业部科教司副司长、滁州市副市长刘艳，安徽农业大学校长宛晓春为曹诚英故居揭牌。沈阳农业大学副校长吕杰率高云、迟道才、王琦专程赴会。刘艳在会上讲话：“这是我第三次到绩溪旺川来。三次来都是一个身份：曹诚英教授教过书的沈阳农学院的毕业生；三次来都为了表达一个心愿：对一个才华出众却充满无奈的女学者的敬重；三次来都是为完成一件事：还她在科技界应有的地位，还她一个人生的公正。”吕杰副校长在讲话中说： “曹诚英教授既是旺川的骄子、安徽的骄傲，也是沈阳农业大学的精神财富，更是中国女性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曹诚英教授和他们那一代人为东北地区的农业教育和农业发展做出的突出贡献，永远留在了东北黑土地上。”

2013年，陈其本专程从加拿大回国为亦师亦母的曹诚英教授扫墓，敬赠“音容永驻人间，教诲流芳百世”挽联，张挂于曹诚英故居。

2014年3月，查辅成著《才女曹诚英》在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沈农院士陈温福、副校长刘广林资助作者。同年3月，《辽海散文》刊发曹诚英的文章，配发王琦撰写介绍曹诚英生平的《际遇与修为》。同年 4月，校友廖嘉玲为曹诚英扫墓，敬送国画《腊梅》。 5月，廖嘉玲撰写的《兰气息 玉精神——一份迟到的悼念》刊于《殡葬文化》。

2015年，曹健出版《昆溪丛谭》,收录曹诚英家世。

2016年，曹诚英墓确立为宣城市文物保护单位。

2020 年，复旦大学统战部部长赵东元院士率队到沈农寻访当年复旦农学院北迁的历史，党委书记刘广林、校长陈启军向赵东元赠送《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一书。王琦撰写的《曹诚英教授的一件棉袄》刊于《沈阳日报》。

2021 年，汪振鹏、方静编印《珮声词集》，收录曹诚英诗词50首。沈农图书馆张维庆、董新玲通过读秀、Calis等系统查到曹诚英诗词36 篇出处。

2022 年，辽宁老年报记者王梅芳撰写悼念曹诚英的《归来》刊于《散文》2022年第 7期。

沈阳农业大学校园文化建设中，新建追忆曹诚英的"雪英轩″。

拥有大担当、大智慧、大情怀的曹诚英不会再孤寂，农大的学子和家乡旺川的父老乡亲永远记得她，敬重她。她那诗人的热诚和浪漫，她那学者的严谨和成就，化成了丰厚的文化底蕴。她那智慧而柔美的目光，穿越了时空，永远激励着温暖着后来者。

一一笔者据《寻找曹诚英》文集缩写

三、品   读

岁月深处的精魂与光芒

一一品读《寻找曹诚英》

赵澄江(静如练)

《寻找曹诚英》不仅仅是一部传记文集，更是一部跨越时空的精品佳作。它以曹诚英的人生为线索，串联起中国近现代知识女性的命运、农业科学的进步、以及家国情怀的深沉表达。以下从理性与艺术两个维度，对这部文集进行品读。

一、理性品读：历史的还原与精神的传承

1. 史料的翔实与学术价值

文集通过41年的寻找，汇集了曹诚英的学术论文、诗词、书信等第一手资料，填补了中国农学界女性研究的空白。尤其是曹诚英的学术成就与诗词创作，展现了她作为学者与诗人的双重身份，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女性知识分子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2. 家国情怀与时代精神的映照

曹诚英的一生，是中国近现代知识女性自强不息的缩影。她以农学为志，致力于改变祖国农业落后面貌，展现了“科学报国”的崇高理想。她代表了沈阳农学院建校初期打下的爱国奉献、求真务实的精神底色。这一辈可敬的人，义无反顾地从上海复旦来到东北，放弃原来的研究方向，以东北资源环境、东北主要农作物为研究对象。曹诚英就从棉花研究转向东北马玲薯丰产研究，并做出应有的贡献。她是这个东北农业科研集体的优秀代表，他们创建了今天沈阳农业大学的精神谱系笫一块基石。她的诗词中流露出对家国的深情，如《南歌子》中的“富贵非吾愿，功名岂敢求”，正是她淡泊名利、献身科学的真实写照。

3. 女性命运的反思与启示

曹诚英的人生充满了坎坷与无奈，但她始终以坚韧与智慧面对命运的挑战。她的故事不仅是对女性命运的反思，更是对当代女性的激励：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应坚守理想，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二、艺术品读：诗意的表达与情感的共鸣

1. 文集的叙事结构与情感张力

文集以“寻找”为主线，通过刘艳、王琦等人的视角，将曹诚英的人生碎片拼绘成一幅完整的画卷。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增强了阅读的代入感，也让读者在寻找的过程中，得到精神追求的完善，价值取向的校验，感受到编者们对曹诚英的深情与敬意，共鸣与共情。

2. 诗词与文论的审美价值

曹诚英的诗词兼具古典韵味与现代意识，既有对个人命运的感慨，也有对家国天下的关怀。她的文论则展现了科学家的严谨与诗人的浪漫，如《革命家庭乐不胜》一文，既有学术的深度，又有情感的厚度。

3.彩印影像与文字的融合

文集中收录的100多幅照片与图表，不仅丰富了内容的呈现形式，也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曹诚英的时代气息。尤其是她墓碑上镶嵌的那张沉静微笑的照片，仿佛在诉说着她一生的坚韧与从容。

我从曹诚英先生仅存的50首诗词中选取她1939年创作的一首词《南歌子》，让我们共同默念诵读，纪念曹师:

徽调（或黄梅调)

（前奏：悠扬的笛声与古筝交织，营造出徽州山水的意境）

富贵非吾愿，功名岂敢求？

学农原为爱逍游，

岂料生之鞭策强人留。

（间奏：轻快的二胡与琵琶，仿佛山间溪流潺潺）

何日归田也，方将笔砚投？

竹篱茅舍自风流，

一任王侯下马不回头。

（尾声：笛声渐弱，古筝余音袅袅，仿佛曹诚英的诗魂在山间回荡）

《寻找曹诚英》不仅是一部记录历史的文集，更是一部传递伟岸精神的力作。它让我们看到，在岁月的长河中，总有一些人，以他们的智慧与坚韧，照亮了时代的黑暗。曹诚英的故事，正如她的文论与诗词，穿越时空，激励着后来者。愿每一位读者，都能从这部书中汲取力量，以更从容的姿态，面对人生的风雨，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编者 赵澄江(静如练)

音乐 《平湖秋月》

2025-3-1~6 於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