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草(三)

金易名中

<p class="ql-block">  小春家东北方不远处,有一块用不到一人高土基围墙围着的约四分大小的地,这块地的地势较高,是小春未曾见过的老家所在,现在只能用来种植洋芋、山药、包谷、豆荚类农作物。</p><p class="ql-block"> 小春听隔壁二叔妈说,爹爹的爷爷是当地非常有名的大木匠,他曾率领木工们翻建了本县古建筑中规模最为宏大、位于县城西侧靠山结构复杂、华美壮观的玉皇阁。小春没见过的老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瓦房,有一人合抱的大粗柱、宽大的房梁、粗壮的楼楞、上好木质厚实的壁板、圆粗的木椽,以及清一色满铺的筒瓦和布满花纹的瓦当。自爹爹的爷爷开始两代当传,只养活了爷爷一个儿子,爷爷也只养活了爹爹一个儿子。爷爷自小就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也就断了祖上传下来的这门木匠手艺,靠变卖家产图一时之享,今朝有酒今朝醉,渐渐地家道败落一贫如洗,仅剩了一个空房架子。爹爹憨厚质朴性情耿直,从不吝惜自身力气也从不占人便宜,为人老实做事踏实,土改后曾任贫协主席、仓库保管与会计等职,还入了党。人民公社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那一年,爹爹在村干部动员和群众鼓动下,带头把老家的房子拆了作为燃料给村上炼钢铁,到头来钢铁未炼成房子也没了,这才住到用作仓库的地主家的耳房里。</p><p class="ql-block"> 小春从老人们多次的闲谈和爹爹断续的讲述中,逐渐得知和明白了一些事情。</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混混、二流子宝常从外地回到村里,自封为村红卫兵司令。他穿着一件草绿色旧军装,扎着金属扣咖啡色宽皮带,前胸口袋上方别着圆形毛主席像章,左臂戴着写有金黄色红卫兵仨字的大红袖箍,手握深红色塑料封皮毛主席语录,率领村里几个十七八岁调皮捣蛋劣迹斑斑的青年,冲进了村小学教室,把正在上课的村里唯一的小学教师袁老师揪出了教室,给他戴上白纸糊就的圆锥形高帽子,胸前挂上写有“现行反革命分子袁世俊”的木牌,反剪捆住双手,左右各一青年押着、摁低袁老师的头,敲着破锣,喊着口号,沿巷游斗,并把村里的地主、富农拉出与袁老师一块儿陪斗。过不久,宝常又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游斗更是成了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上,宝常带领他的喽啰们冲入村四队晒场,把晒场旁仓库内轮值看守仓库的爹爹就地捆了,召集村干部进行夜审。宝常说其收到革命群众举报,举报爹爹贪污、偷盗仓库粮食,是祸害仓库的大老鼠,是混进党内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成果的坏分子。他们连夜查抄小春家,搜寻所谓贪污、偷盗证据,尽管毫无所获,仍然铁定爹爹偷取公粮回家。他们让爹爹跪柴块,对爹爹拳打脚踢,逼迫其交待偷公粮的时间、次数和数量。爹爹对莫须有的罪名拒不承认,并以仓库账本为证,宝常却说爹爹早有预谋,在帐上做了手脚。</p><p class="ql-block"> 从此,爹爹基本上失去了人身自由,几乎每天都要被关在公房内,跪在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字标语的墙下受审挨斗。队里、村上每次开大会,都会把袁老师、爹爹和地主、富农们一起,集中到会场主席台下一角进行批斗。</p><p class="ql-block"> 妈妈死的那天,正是村革委会主任宝常带领他的革命小将们,在公房内对爹爹实施无产阶级专政的批斗日。姨妈下午来访,妈妈自生产队稻田薅秧下工回来,两姊妹一起在灶房边煮饭边聊家常。过了会儿,饭熟了,妈妈叫来长小春两岁的小哥哥说,去看看你的“罪人”爹爹会议结束没有,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不一会儿,小哥哥回来了,向妈妈描述透过门缝看到的情景:爹爹被捆绑着,裸腿跪在铺撒在地的碎瓷瓦片上,一些人围成一圈,高声咒骂爹爹,有的还踢打爹爹……妈妈听着听着,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叹,身体猛然向后倾倒靠在了墙上……尽管姨妈狠命掐妈妈的人中穴,无论怎么呼喊妈妈,妈妈都没能回过气来。虽立刻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但看后却说无救了。知道妈妈死了,宝常才结束了批斗会,放回爹爹。</p><p class="ql-block"> 爹爹回到家就一病不起,半月以后才下床。全亏有邻居们帮忙,这才草草安葬了妈妈。</p><p class="ql-block"> 妈妈善良、热情,常帮助别人,在村里人缘极好,她的死,令很多人扼腕叹息,小春家的不幸获得很多人的同情,爹爹也因此减去了很多审讯和批斗。尽管如此,爹爹的身体却从此垮了下来,不能像以前一样做力气活、做重活,不能过于劳累;遇到阴雨天气或是冬天,就犯腰疼,常疼得直不起腰来。小春还有一个记忆中的大哥在外省当兵,二姐还小,家里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刚满十六岁的大姐肩上。</p><p class="ql-block"> 在小春眼中,大姐特别能干。大姐做农活又快又好,四队的女人没一个做农活赶得上大姐,大姐挑谷子、草粪的担子,一般的男人都挑不起来。大姐十六岁就能挣到女人中最高的工分八分,而男人最高也仅能挣到十分工分,爹爹原来挣十分,现在和大姐挣的工分一样也是八分。</p><p class="ql-block"> 爹爹和大姐起早贪黑,生产队有农活就出工挣工分,一天也不敢落下,没农活就上山砍柴、割草、抓松毛,晚上常常要去老家地里忙活;遇到连天雨出不了工也上不了山,就在家里做家务。家里总有做不完的家务活:修补漏雨的屋顶,更换猪圈草顶,修理桌椅板凳,给菜地松土、除草、施肥、浇水,打猪草,劈柴,将松毛扭结成松毛卷用作燃料,晾晒分到的谷物,缝补破损衣物、被褥,打裱布做鞋面鞋垫,纳鞋底等等。还有一些日常固定较为简单点的家务如挑水、烧火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以及照看小春等,就由二姐来做。</p><p class="ql-block"> 看到爹爹和姐姐们那么辛苦,小春自然而然地就很懂事。小春体弱多病,快到三岁才能顺畅走路,却也能帮着二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并学会了和爹爹或大姐搭手把松毛扭结成松毛卷。</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辛苦忙碌地熬过。眼见小春已经六岁半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爹爹和大姐说想让小春去上学,大姐埋怨爹爹偏心,重男轻女,因为大哥也上了一年学,而她和二姐都没上过一天学。大姐嘴上埋怨,还是找了一块蓝布,用两个晚上的时间给小春做了一个小书包。</p><p class="ql-block"> 村小学位于村里一废弃寺院内。寺院已无任何塑像、庙宇,以前坐西朝东香火旺盛的正殿和殿里的塑像,早在破四旧时被损坏殆尽,仅遗下残破的后墙和山墙。教室就在相对完好的南厢房里,分为楼上楼下两层,中间没有分隔。楼下是一、二、三年级教室,从西北角的楼梯上到二楼,是四、五年级的教室,每个年级按由东向西摆放的桌子和条凳纵向排成一列。小学校简陋的大门在大殿正东偏北,大门内南侧有棵高大茂盛的大叶榕树,榕树下方的枝干上悬挂着一个卡车轮钢圈,用来敲打出上下课的钟声。</p><p class="ql-block"> 村小学只有一位老师,就是被宝常批斗的袁老师。村里没几个有文化的人,有两三个像宝常那样有点文化的人不愿当老师,袁老师每上课一整天仅计工分六分,宝常常年不上工每天都计工分十分,而袁老师不在乎工分少,很愿意当老师,所以宝常不得不减少批斗让袁老师回教室给孩子们上课。</p><p class="ql-block"> 小春喜欢上学,喜欢听袁老师讲课,不论是语文课还是算术课。当袁老师给一个年级讲课时,会给同一层楼的其他年级布置作业或让他们到教室外面活动。小春听课、做作业都非常认真,所以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袁老师也很喜欢他。</p><p class="ql-block"> 小春放学不会与其他孩子去外面玩,一放学就回家,回家帮二姐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p><p class="ql-block"> 小春到三年级时,二姐也出工做农活挣工分去了,所以一放学就立刻跑回家,烧火做饭。小春只比灶台高出一个头,做饭时需站在一个凳子上才能够着锅沿。刚开始独自做饭时,常得到二叔妈的帮助,不久,二叔妈到县城照看孙子去了,小春常因雨天柴禾回潮柴火不旺急得直哭鼻子。渐渐地,爹爹和姐姐们收工回到家时,小春做的饭也熟了。</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不上课,小春除了做饭,还要打猪草和给菜地浇水。</p><p class="ql-block"> 到了寒、暑假,姐姐们没有农活时,小春就随姐姐们上山砍柴、割草、抓松毛。大姐心疼小春,只给小春挑很小的两捆柴草,自己挑最重的担子,可小春还是跟不上姐姐们的脚步,每隔一段时间,大姐就一边挑着自己的担子,一边接过小春的小担子用一只手拎着前行。</p><p class="ql-block"> 一天,小春放学后正往家赶呢,到了一巷道口,被村里的袁大妈一把拉住说:“你哥哥回来了,在我家呢。”</p><p class="ql-block"> 小春被带到了袁大妈家,屋里坐着两个穿军装的青年,虽没有鲜红的领章帽徽,但依然显得英俊威武。其中一个眉眼有点像小春,袁大妈说:“他是你哥哥,还不快过克!”</p><p class="ql-block"> 小春怯怯地来到哥哥面前,哥哥一把拉过把小春抱坐在自己腿上。小春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热气,脸上红扑扑地。</p><p class="ql-block"> 原来,小春哥哥和邻村的战友一起复原了,他们十八岁参军并同在部队当兵六年,都被安插到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地区国营矿场工作,哥哥在机械采矿队,哥哥的战友在汽车运输队,现在利用工作前的十几天时间回家探亲。</p><p class="ql-block"> 哥哥回家的几天,让机械、忙碌的家多了些活力和热闹,特别是小春,和哥哥睡一起每晚都兴奋不已,好奇地缠着哥哥讲部队生活、训练的情况,对哥哥说自己长大后也要当兵,哥哥却要小春好好上学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比他有出息,哥哥虽然在部队也新认了好多字,但还是吃了文化低的亏,在部队六年了只担任个排长,往上提干也不可能了,所以才申请复原回地方,选择到家乡的地区国营矿场工作,离家近一些也方便照顾家。</p><p class="ql-block"> 一天天黑不久,大姐惊慌失措地哭着回来,断断续续地诉说出了原委:兼任村大队民兵连长的宝常,一直垂涎大姐的美色,大姐平时都很小心谨慎避开这头色狼,没有给宝常任何机会,然而已有老婆孩子的他仍然贼心不死。这天,他让也是民兵的大姐收工后去大队部,说要大姐组织一批女民兵,过几天到城里的某部队接受实弹训练,他要与大姐商量人员事宜。大姐刚跨进革委会办公室,宝常就抱住大姐,把大姐掋到墙角,动手动脚欲对大姐非礼。此时,整个大队部别无他人,大姐怎么呼救也无人应答,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混乱中朝着宝常右侧脖颈根部狠命咬了一口,宝常痛不过放开了手,大姐这才趁机夺门而出,没命地逃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哥哥听后怒火中烧,抄起一根扁担就往大队部跑去。哥哥到了大队部哪还会找得到宝常的人影?于是又朝宝常家冲去。宝常家门紧闭,哥哥高声吼叫着大力捶门,门开了,宝常人未现身却放出了两只恶狗。黑暗中恶狗向哥哥扑来,哥哥用扁担打开了一只,可右小腿却被另一只狗咬住。要不是被随后追来的爹爹和大姐及时赶到打跑了狗,哥哥会伤得更重!</p><p class="ql-block"> 爹爹和大姐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哥哥,把哥哥扶回了家。哥哥的小腿肚被咬开了一个洞,流出的血把裤腿和脚底板都染红了。隔壁在家的二叔妈知道后,抓了一把盐就往哥哥流血的腿洞上塞,说这样能消毒,把哥哥痛得脸都扭曲了。哥哥腿痛得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又去找赤脚医生做了包扎,好在哥哥还有约十天的时间养腿伤。哥哥虽心有不甘,但慑于宝常在村里一手遮天,怕使得自己丢掉工作,也只有强忍怒火,把仇恨埋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到了去矿场报到的前一天,哥哥的腿伤基本痊愈,收拾起行囊,带着爹爹的叮嘱和全家人的希望,哥哥踏上了去往工作地的路程。</p><p class="ql-block">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哥哥在采矿队开挖掘机采矿,正在学习驾驶挖掘机。全家人都为哥哥有了工作、开上了挖掘机而高兴!回信让哥哥好好工作,勿挂念家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鸣谢:网络图片,QQ音乐链接《小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