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钢笔（附歌）

傅 毓

一

父亲有支款式在民国时期比较流行的美制派克镀金笔。那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离开重庆来山西前他四姐夫（我的四姑爹）送的。这支笔在辗转了不知多少个国家后从尼泊尔走进西藏，是四姑爹参加康藏公路勘探规划设计建设施工时（项目总工程师）从一个边贸商人手中购得。当时，谁拥有一支派克笔，就像今天谁佩戴了一块名牌手表或有一款名牌女包一样，是件体面风光的事，父亲格外珍惜。一年四季，这支笔总是别在制服、衬衣左胸前的衣兜上，看见它，如看见亲人。笔里有浓浓的爱，有亲人对要远行的父亲最美好的祝愿。他要把这份爱与祝愿时时揣在身上，揽在怀里。

写到这儿，一个快递邮件到家，打断了我的思绪。打开一看，是父亲几十年前写给重庆表姐的信（四姑爹二女儿）。表姐打来电话：你是舅舅的儿子，现在由你来保管这些信件最合适也更有意义。拆开这一封封有些泛黄的信，熟悉的笔迹，隽秀、刚劲，父亲的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现，禁不住泪如泉涌。这些信一定是用那支派克笔写的。父亲学的是理工，但信的字里行间，能感知他也是一个非常感性、有着深厚的人文学养和情怀的人。几十年前的信今天读来依然那么鲜活感人，于我，又是一次次爱与美的沐浴和滋养。而优美、流畅的文笔与那只笔融合在一起，也可谓珠联璧合。

　本来，父亲用那支笔是可以写出更多规范工整的工作计划和报告、更优美的锦绣文章，但时代和命运跟他开了太多的玩笑，这支笔留下更多的是检查和交代材料。经常看到父亲阴沉着脸伏案疾书，虽没看到都写了些什么（也根本不想看），却分明能感受到那支笔和父亲一起在蒙羞，仿佛看到交代材料是那么违心、扭曲和丑陋，笔和它主人的心都在流泪、淌血。但这一切都不是笔的错，我的父亲无罪！那支笔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地陪伴父亲风雨同舟，在他最孤独、恐惧、苦闷、无助的时候，它是他最忠实的伴侣。

后来，这支笔的笔帽和笔杆螺纹连接部位严重磨损，父亲又在北京东四的一家修笔店做了修复。我出差北京，还专门去那家门脸儿很小的店铺转了转，默默地感谢那位修笔师傅。如今还有这样的能工巧匠吗？

姐姐一家调往深圳，父亲准备把自己最心爱的笔送给外孙以做纪念。与我商量，当时有几分不舍，还是同意了。可没多久，这支笔就被损坏。不忍心去打听它的损坏程度和如何损坏，只是知道，它再无可能完璧归赵，父亲和我那叫个心疼！

直到现在，每每看到橱窗里陈列的派克笔，阵阵隐痛总会涌上心头。

二

我也有一支当年自以为还不错的钢笔。它的身世比父亲的那支就简单了许多，只是期待它的时间远远超过拥有它的时间。

用过的第一支钢笔大概五六毛钱，笔帽是塑料的。一天，和父亲一起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他指着玻璃柜台下面的钢笔对我说，如果爸爸的问题得到宽大处理（不太敢奢求），能补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和姐姐一人买一支好钢笔。彼时，父亲还是黑帮，每月只发12元的生活费。无数次驻足在那个玻璃柜台前，看着、想着，这里的哪一支好钢笔哪一天能属于我？和姐姐期盼了好久好久，终于盼来了。

少年的记忆里，经历过三个庄严时刻：过年大人发压岁钱（每人三毛），母亲发茶叶蛋，第三个就是父亲领着我们姐弟去百货公司买钢笔了。买的都是上海英雄牌铱金笔，笔帽都是不锈钢的，姐姐的那支笔尖上还镀了金。父亲说我年纪还小就买个稍差点的，两块三毛八。本想要支笔杆是暗红色的，父亲说黑的好，没敢吱声，但也已高兴到无法用语言形容了！拿着真正属于自己的好钢笔，笔帽合上、打开，打开又合上，仔细端详它每个部位，把用过的旧笔拿来和它反复比较，想知道它究竟好在哪儿，真正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爱不释手。今天才感悟到父亲对子女们的爱有多么深沉。

　　有了心爱的笔，免不了要在同学们面前显摆，也引来一片羡慕。但绝没想到，一个小伙伴悄悄盯上了它。上小学时有个习惯，中午放学，书包不背回家，就放在小书桌下面的抽屉里。一天下午上课，打开文具盒——我的笔不见了，谁拿走了我的笔？！着急、害怕、愤怒！也没敢告诉父亲。没几天，见一位同学手持着一支笔和我的那支一模一样，惊得我半天没说出话。怯怯地问了句：“你爸也给你买了支钢笔？”“嗯。”明显感觉他的表情不自然。可我又能咋样？这位同学平时很厉害，班里没人敢惹。那时的校园暴力也时有发生，也没敢向老师报告。那是我的笔！是我的笔！却眼睁睁看着它躺在了别人的文具盒里。我心爱的笔啊，知不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泪，你也和我一样在哭泣吗？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却陪我不到一个月。可这同样也不是笔的错呀！之后还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

　 如果当年坚持一下，那支金笔现在应该静静地安卧在自己家的一个柜橱，或父亲直接把它送给孙子，我会把这支笔的故事讲给儿子，提醒他妥善保管这件信物。那么，爱与祝愿就能得以代际传递；如果当年勇敢一点，据笔力争，不畏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能捍卫自己和自己那支笔起码的尊严。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压抑？性格的深处，有太多的懦弱。如果我所说的这些如果真的发生，还有今天那么多的遗憾和伤心吗？现在，仍有许多如果困扰着我，还在继续如果着……

唉！

翻唱《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