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咋做爱（小说）

ZY

　　题记：何谓爱情？“心生欢喜。”可否具体？“眼中，心上，全是你。”可否再具体？“朝霞，夕阳，到白头。”

一

六二他舅舅死了，死得那般蹊跷，在奔赴一场未了情的途中，被飞驰的汽车无情撞上，就此魂断爱河。

消息传来时，我仿若置身梦境，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呆立在窗前，像一截被岁月遗忘的榆木疙瘩。窗外，秋意正浓，本应是蓝天如盖，白云似絮，可常年不散的雾霾，将这自然的澄澈与美好吞噬得干干净净。

在他离世的前一天下午，还来过我的公室，踏进大门，就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黏住。他来，一是为了看看我，二是想让我帮他儿子一把。他说，我儿子，六二的表弟，手头项目做完了，想换个单位，你帮着留意留意；还有，你公司要是有合适的姑娘，也给介绍介绍。他儿子三十好几了，学历尚可，可惜身材随了他，最多只有一米六，对象还没着落，这成了他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整个人眉飞色舞起来，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聊起近来的经历与遇见的人。

如今，六二他舅舅走了，可在我心里，他似乎还活着。但对大多数人而言，他的生死，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至多让人皱一下眉头，轻叹一声，六二他舅舅，那个老周，死了？真的吗？唉……

出车祸的那个傍晚，我接到六二他舅舅的电话，让我去临浦接他，说莉莉有消息了，她又回到荣城，重操旧业，在阿里芭芭KTV做DJ，他想去见见她。那时，我并未多想，只当他K歌的瘾又犯了，毕竟去年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莉莉回西安老家结婚去了。我推脱说自己有事，正陪着省里来的领导，特意把领导身份说得郑重，就盼着他打消念头。可实际上，当时我正独自在顺旺基吃快餐，清闲得很。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独自一人赶了过去。或许莉莉真的回荣城了，还像从前一样在阿里芭芭做DJ，或许是为了完成拉客指标，又或许是惦记着六二他舅舅的钱，才给他打了电话。

倘若当时我去临浦接他，一起吃顿晚饭，再一同去阿里巴巴找莉莉，这场车祸或许就不会发生，他也不至于被车轮无情碾碎。哪怕等他到市区时，我去接他，这场悲剧也能避免。可一切没有如果，如今的我，满心愧疚，心里直发怵，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眼前总会浮现出他的身影。

六二他舅舅身高一米六左右，平日里极不注重仪表，常年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即便炎炎夏日也不例外。西装袖口的线早已脱开，像垂落的蛛丝；头发稀稀疏疏，头顶秃了一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脸上坑洼不平，胡须肆意生长，杂乱无章；眉毛好似被揪过，又短又乱，像两条丑陋的毛毛虫，趴在那儿，注视着下面那双透着精明与世故的小眼睛；手上总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别人让他推销产品的宣传画册。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六二他舅舅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是六二的舅舅，姓周，从认识他起，大家就都叫他六二他舅舅，即便他死后，这个称呼依旧在我嘴边。

二

六二和我曾都在荣城建筑设计院工作，六二是总工程师，在业内声名远扬，无人不知。六二他舅舅以此为傲，还从中觅得了商机，毅然从田间地头起身，投身建筑工程。他隔三岔五就来设计院，逢人便自我介绍，我是六二他舅舅。起初，看在六二的面子上，大家都笑脸相迎，可日子一长，便都疲了，对他爱答不理。但他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常常冷不丁就出现在你办公室，也不提前预约，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唠唠叨叨个没完。今天说和谁谁一起吃饭，饭后去卡拉OK，小姐如何漂亮，个个看着像十八岁，老板发小费都发到手软，还包夜之类的。不过，他这人品性极好，从不随意评价熟人，也不搬弄是非，哪怕只是一面之缘的人，他都能夸得天花乱坠。面对他，你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只能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却自得其乐，说的大多是些没营养、不着边际的话。在他眼里，那些擅长吃喝嫖赌、有人送礼的，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认识六二他舅舅时，我三十多岁，他四十多岁，可看上去却像五十多岁的人。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已六十出头，可面容依旧像五十多岁，只是透着沧桑与疲惫。

六二他舅舅心态极好，交友广泛，做任何事都像是在享受生活。请他吃顿快餐，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啧啧称赞；请他去洗脚，他更是欢天喜地，像小狗掉进了粪缸。脚刚伸进洗脚盆，就开始和洗脚妹攀谈起来，刨根问底，非要把人家的身世了解得清清楚楚，还不停地夸赞人家手艺好、人长得标致。对他来说，活着就是尽情享受，浑身散发着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洒脱劲儿。赚了十元，他能花二十元的派头。有一回，他赚了两万工程介绍费，高兴得忘乎所以，非要请朋友吃饭唱歌，还抢着付小费，可他没什么计划，也不算计，最后付小费时，钱不够，还是我给他补上的。

他最爱去KTV，一拿起话筒就舍不得放下，是个十足的麦霸，常常让分配给他的小姐在一旁干坐着。别人去KTV，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姐，而他，因自身长相和年龄的缘故，有着强烈的自卑感，去KTV只为唱歌和欣赏美女。放下话筒后，他坐在小姐身旁，脸上堆满欢喜，可连手都不敢碰人家一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每当同伴们挤眉弄眼、打情骂俏时，他反倒笑得更开心，还在一旁喝彩。他有个习惯，喜欢留小姐的电话，也乐意把自己的电话给她们，常说，以后电话联系，我有的是能给你们捧场的老板。

有段时间，他突然没了踪影，电话也不打一个。我以为他病了，或是出了什么事，碰到公司里和他有交情的人，便问有没有见过六二他舅舅，他们也说好久没他消息了。慢慢地，他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几乎快要把他遗忘。

一天中午，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办公室，灰头土脸，神情沮丧，像死了爹娘一般。右脸上横着一条刚结痂的疤，和眉毛凑在一起，像三条诡异的毛毛虫在聚会。

我问，六二他舅舅，你这是去哪儿发财了，怎么这幅模样。

他愤愤地说，还不是那该死的坐台小姐 那天晚上唱完歌回家，我正洗澡呢，电话响了，倒霉的是我老婆接了，一听是女的，就把我从浴室里揪出来，非让我交代。我能交代什么呀，那女的我连手都没碰一下 可她还是把我软禁在家里。

我又问，你脸上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好气地说，家里那死老婆子抓的，我连便宜都没占到，相倒破了。

我信他说的，他这人，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那种热闹寻欢的气氛。在他看来，只要有一帮人在一起玩乐，他就开心满足，幸福指数直线飙升。

三

记得有年夏天，我独自闲着没事，他打来电话约我去K歌，我欣然应允。进包厢后叫了两个小姐，整个晚上，除了小姐偶尔唱几句，几乎都是他在唱，把他的那个小姐搞得不知所措，生怕拿不到小费，总往我这边凑，还把胸脯往我身上蹭，手也不安分地搭在我胯上。

唱完歌，已到午夜，他说不回家了。他不会开车，家在下面镇上，坐车要一个小时。我们在宾馆开了个房间，刚进去，房间电话就响了，是小姐打来问要不要服务。我看向他，他说，你看着办。我本想把小姐给他，也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请他一回，毕竟他让我帮忙的事，像介绍工程、推销产品之类的，没一件办成过。

小姐进来后，看到两个大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径直朝卫生间走去。我对他说，你进去吧。我是想让他去卫生间和小姐共浴，可他却像被定住了一样，毫无动静，仿佛小姐的出现与他毫无关系，好像这种事天生就该是我来享受。

我又催促道，赶紧去啊。

他一脸为难，不吭声，打开电视，往床上一躺，一动不动。

你们俩谁先来 小姐的头从卫生间探出来，头发上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

我朝他努努嘴，示意他进去。他只是笑笑，笑得那般天真无邪，让人捉摸不透。

见我们没反应，小姐又说，还是俩人一起来。

我说，要么我出去溜达一会儿。

他又憨厚地笑了笑。

我对小姐说，今晚老板累了，就想睡觉，你洗完澡就回去吧。

话音刚落，小姐裹着白色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湿漉漉的身体散发着暧昧的气息，浴巾在高耸的乳房上方打了个结。她嗔怪道，你们开什么国际玩笑，深更半夜把我叫来，想放我鸽子，寻我开心呢。

六二他舅舅猛地从床上坐起，像鲤鱼打挺一般，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双纸拖鞋套上，趿拉着走到门口，回头羞涩地瞥了我一眼，说，我去吃点东西，肚子饿了。可就在离开KTV时，他才刚吃过一碗盖浇饭。

我赶忙说，你别走，这深更半夜的。说完，我掏出一百元递给小姐，又说，你走吧，这钱拿去吃夜宵。

小姐把钱叼在嘴里，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把钱塞进胸罩，转身就走。到门口时，还狠狠地剐了六二他舅舅一眼，搡了他一把，骂道，神经病。

小姐走后，六二他舅舅才慢悠悠地走进房间，也不洗漱，脱了衣服就直接上床，鼾声如雷，睡得昏天黑地。

第二天早上，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他斜睨我一眼，说出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没有爱，咋做爱。

我说，性与爱是两码事，性就和吃喝拉撒一样，是人的本能。

他突然瞪大双眼，嘴角抽搐，情绪激动地说，那是你，是你们这么想。

我一时语塞，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一般来说，女人有这样的想法倒不稀奇，我自己就有过亲身经历。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女友和我分手时说，你每次和我约会就是为了做爱，可做爱时，我根本感受不到你的爱 每次做的时候，我都烦透了，还得让你不停地说我爱你。

从那以后，六二他舅舅又消失了大半年，偶尔来个电话，我今天回荣城，晚上有大老板请我K歌，你也来吧。我都婉言谢绝，即便我知道他在绍兴承包了一个工地，赚了不少钱。

四

再次见到六二他舅舅，已是大半年之后。他精神抖擞，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和天下”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吞云吐雾起来。

那天是情人节，他非要请我吃饭，我说，还是我请吧。他却说，行，但还有个大美女要一起来。我说，来十个我也招待得起。

饭店是六二他舅舅选的，是名人名家，楼上就是荣城最豪华放纵的阿里芭芭KTV。他说这样吃完就能直接上去K歌，方便得很。

菜上桌后，一位姑娘，也就是六二他舅舅口中的大美女，袅袅婷婷地走来。他看着姑娘，脸上笑意盈盈，那满脸的坑洼都被笑容填满，说道，坐，坐，在周总旁边坐。

这家伙，把自己叫来的姑娘安排在我身边，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抬头打量姑娘，心里不禁感叹，这家伙眼光还真不错。

姑娘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一张国字脸，皮肤白皙如玉，丹凤眼顾盼生辉，鼻梁像一弯优雅竖起的新月，嘴唇丰满，皓齿若隐若现。身着一件印花乔其纱衬衫，绉纱的缀边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胸脯的轮廓更是凹凸有致，下面搭配一条浅蓝色牛仔裤，浑身散发着白领的干练与优雅。

我说，你坐到老板旁边去吧。

六二他舅舅连忙起身，摆摆手说，不，不，我哪算得上老板，莉莉，听我的，你就坐在周总旁边。

莉莉的脸瞬间红了，像抹了一层淡淡的腮红，说，反正你们俩都姓周，坐谁旁边不都是周老板身边嘛。看来她对六二他舅舅很熟悉，连他的姓都清清楚楚。说着，她就挨着我坐下，对面的六二他舅舅露出那招牌式的憨厚笑容，模样十分可爱。

吃饭时，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姑娘身上，温柔得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女儿用餐。有时，他拿着筷子，眼睛盯着姑娘，竟忘了该夹什么菜。

吃完饭，我们上楼去K歌。走进大厅，一个浓妆艳抹的妈咪扭着腰肢迎上来，对六二他舅舅谄媚地说，周老板，莉莉已经给您订好包厢了，888号，您订的玫瑰花也放在包厢里了。看来，他已经成了荣城最高档的阿里巴巴KTV的贵宾常客。

莉莉说，你们先去包厢，我去换身衣服。

等莉莉来到包厢，我才知道她是这里的DJ。

六二他舅舅说，我叫妈咪给你安排个小姐，我有莉莉就够了，嘿嘿。

我说，就单纯唱唱歌吧。于是，他就拉着莉莉点歌，还凑到电脑前，和莉莉一起挑选。有时莉莉唱歌时，他就站在电脑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莉莉，双手不停地揉搓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幸福与幻想之中。

最后的高潮是他和莉莉合唱《广岛之恋》。唱完，他献上精心准备的鲜花，作为情人节礼物。献花时，我看到他那矮胖的身子微微颤抖，手也颤颤巍巍地伸向莉莉的手。可莉莉却显得漫不经心，接过花，转身就说，我去换衣服。

从那之后，我才知道，六二他舅舅早已深深地爱上了莉莉，爱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地步，无法自拔。

他觉得莉莉的生活条件不够好，一心盼着她能过上好日子，他想用自己的付出，赢得莉莉的爱。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莉莉身上，给她买漂亮衣服，还在加州阳光为她租了一间单身公寓。

后来，六二他舅舅每次来电邀我去K歌，我总会调侃，莉莉怎么样了？小心别把孩子弄出来了。

一开始，他总是回避这个话题，被问急了，就说，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快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公司加班，大概十一点，突然接到六二他舅舅的电话，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赶紧来阿里巴巴，出大事了。

我挂断电话，立刻赶了过去。

到那儿一看，场面一片混乱，简直是大乱子 一帮工地上的农民工手持铁锹、粗钢筋和混凝土搅拌棒，在大厅里叫嚷着，几个保安正手忙脚乱地调解。

我看到六二他舅舅，他嘴角流着血，我忙问，你怎么了。

他一把拉住我，着急地说，有人欺负莉莉。

原来，几个K歌的把莉莉当成了坐台小姐，可莉莉只是个DJ，负责点歌、倒开水和搞卫生，就像男服务员一样。莉莉给六二他舅舅打电话，他心急如焚，从工地上叫了几个农民工就赶过来，和那几个K歌的打了起来。

幸亏我及时赶到，不然局面真的难以收拾，他极有可能被刑事拘留。

那几个K歌的人里，有两个是我的客户，我赶忙从中斡旋，把客户拉走，去吃夜宵。

六二他舅舅一看是我朋友，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满笑容，喜笑颜开，一边递烟，一边挥手，让农民工都回去，还说，周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六二他舅舅，六二，你们知道吧 以前是设计院的总工。夜宵我请。说完，就大步走到收银台，把唱歌的费用全付了。

他把莉莉忘得一干二净。我环顾四周，看到莉莉站在走廊口，在昏暗的灯光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楚楚可怜。

又过了两个月，记得是一个星期五下午，六二他舅舅突然闯进我办公室，怒发冲冠，急吼吼地嚷嚷，我老周这辈子从没骗过别人，都活了五十多岁，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骗了。他怒不可遏，头上那圈稀疏的头发随着情绪剧烈抖动，仿佛也在为他鸣不平。

我连忙劝慰，何必这么在意呢，这种姑娘，逢场作戏就算了，别太往心里去。

没想到他更加激动，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放屁 我给她租了房子，你能想到吗？来了个男孩，说是她弟弟，干快递的，还在外面小客厅放了张床，那床还是我买的 我本想着给她租房，慢慢培养感情，总有一天她会跟我在一起。可万万没想到，我这一片真心喂了狗，她昨天竟然回老家结婚去了，这个贱货。

听他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原来莉莉只是把他当成提款机。我无奈地说，咱们这个年纪，和小姑娘哪还能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生理上满足了就谢天谢地，你看开点，今晚我给你介绍个别的，咱们好好放松放松。

他从我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闷声不响，就这么一直坐到下班，办公室里只回荡着他偶尔沉重的叹息。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莉莉，这段失败的感情让他认清了现实，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又变回了曾经那个爱热闹、爱玩乐的六二他舅舅，只是再也不去阿里巴巴KTV唱歌了，那曾经承载着他美好幻想与心碎回忆的地方，成了他不愿触及的伤心地。

五

六二他舅舅死后的第三天，我在怀念他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死前的那个电话，说莉莉回荣城了，又在阿里芭芭当DJ。鬼使神差地，我产生了去见见莉莉的念头。

晚上，我来到阿里巴巴。见到莉莉的那一刻，我差点惊得站立不稳。眼前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青春灵动的DJ莉莉。她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粉底，假睫毛生硬地贴在眼皮上，曾经那一头飘逸的长发染成了刺眼的橘黄色。身着一件V字领文化衫，连胸罩都没戴，见到我时，眼神里满是慌张，像只惊弓之鸟般四处张望，急切地问道，周老板呢。

我拉着她走进包厢。

她又追问，周老板到底在哪。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你和周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耍他。

她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啊，他对我特别好，说想让我做他儿媳，还说他儿子大学毕业，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可他从来没带他儿子来见过我，每次都是他自己来，不是约我唱歌，就是带我去吃饭。

我接着问，你没和他上床。

她低下头，小声说，他提过，不过他说不会强迫我，等我自己愿意才行。其实我在家乡已经有未婚夫了，我没敢告诉他，我怕失去他对我的照顾。

我又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还不做DJ，干起这个了。

她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一言难尽，我老公把钱都输光了。说着，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可那对丰满的乳房还是若隐若现 。她又补充道，我一回荣城就给周老板打电话，跟他说他对我比我爸对我还好，我现在愿意跟他在一起了。可那天晚上他没来，我打电话过去，发现关机了。你快告诉我，周老板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六二他舅舅已经死了，而且是在来见她的路上被车撞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再次看向莉莉，心中涌起一阵悲悯。我掏出两张百元大钞，轻轻放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包厢。走廊里，妈咪正领着一队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走向各自的包厢，我在这香艳又混乱的人群中艰难挤出，走进电梯。

走出大门，一阵晚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丝丝凉意直透心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群K歌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六二他舅舅的身影混在其中，那熟悉的笑容、神态，那么真切，好像他从未离开，可再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我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拨打六二他舅舅的号码。那一刻，我竟天真地以为他还活着，正满心欢喜、急匆匆地往阿里芭芭赶来，去赴一场与心爱之人的约会，然后去那个租期未满的单身公寓，完成一场因爱而生的交融……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号码已不存在。电话里传来甜美的女声，却如同一记重锤，将我狠狠拉回现实。六二他舅舅死了，已经离开72小时了，所谓的黄金救援时间早已过去，而他的故事，也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我拨通六二的电话，如果他回老家奔丧了，我打算立刻赶过去。我说，六二，你舅舅被车撞死了，你回去奔丧了吗。

六二愣了一下，疑惑道，我舅舅？嘿嘿……哪个舅舅啊？

我说，就是以前老来设计院的那个。

六二恍然大悟，哦……是他啊……他哪是什么我舅舅，他跟我是一个村的，我们那儿，但凡大一辈的男人，我们都叫舅舅！他死了，真的吗？

哦，这样啊……我轻声叹息，缓缓挂断电话，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被我称作六二他舅舅的男人，一生嬉笑怒骂、热烈而又荒唐，如今他走了，可那些与他有关的回忆，却如尘埃般，在这世间飘荡，久久不散。

《完》